初夏的风还没有热度,带着花香和青草香气拂面而来。
在我前方几步路外,一棵自从学校建成就扎根在这里的古树不紧不慢地拂掉了一片叶子。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招娣。
招娣这个名字,在现在的城市中已经很难见到,更何况她与我是同龄人。
在此之前,我只是在书中看到过这个名字。
它是一个符号,代表着生产,劳动与一定程度的贫穷。
而在我看到招娣的那一刻,仿佛透过她的身体看到了无数年轻女人的影子。
招娣走向我,带着拉杆箱吱吱嘎嘎的声音,这个bgm让我几次在清晨醒来,悄悄拉开窗帘,看着她拖着行李一步一步地走远,回到让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家乡去。
从我的位置看,她的驼背似乎在四年中都没有改善过,但这并不影响她在考完最后一门课后拉着我排队买这边的特产。
“你可以网购,”我说:“何必背这么沉。”
她笑起来的同时微微摇头,踮起脚尖,试图越过前面人的脑袋看一看这条长龙还要排多久。
她性情温和,这是我愿意和她出门的原因。
另一种原因是受到内心中的好奇驱使,实在想从她的叙述中了解我不曾感受过的生活。还好,她远比我喜欢聊天,直到现在我们还会在微信上通话,一聊就是两个小时。
招娣说,她家承包了一片鱼塘,里面养了草鱼和鲶鱼,在一年中有固定的日子全家出动整理鱼苗,给鱼塘换水。有一年暴雨成灾,鱼塘被冲垮,她还在睡梦中就被家里人摇醒,不得不去帮忙。
“损失呢?”
“很多。”她回答。
那天起她们家就在和村长商量怎么补贴,亲戚中有雪中送炭的,也有趁机捞一些好处的,街坊邻居也经常往她家跑,这个过程至少持续了几个月。
“最后结果怎样?”
“一团乱麻。”她说,脸上混杂着忧虑与轻松的表情。
“起码冬天不用帮着外婆杀鱼了。”
招娣每次一到冬天就会愁,假期在她的叙述中是鱼腥味儿的,伴随着刀光剑影。
她从小就知道,在她的家庭概念里,冬天是和鱼斗争的季节,一年的辛苦都要在年前换来不错的收益。
经常,她会在六点起床,简单收拾一下就和外婆出去,直到妈妈和她换班。
她有好几次划伤了手,是刮鱼鳞的时候不小心弄的。
“疼,还有点恶心,但没有上次砍甘蔗的时候痛。”
她把手在我的眼前展开,疤痕依稀可见。
我伸出手,她拽过我的和她的对比,说,你怎么这么白。
寒来暑往,夏天的时候招娣就会轻松一些,往往会找个兼职让自己物尽其用。
她的数学很好,除了兼职,还会给她的弟弟妹妹补习,其余时间就躺在床上听听歌,打打游戏。
快乐简单,容易满足。
我问她有没有闹心过自己的名字,她说一开始有,后来也就习惯了。
“就没有招妹什么的?”
她哈哈一笑:“怎么可能。”
后来又想了想,说,也许吧。
招娣有一个爱好,是唱歌。
我听过她唱《身骑白马》,高音上去的时候表情也很轻松。
我怀疑这也许是地域特色,毕竟她跟我讲过,她奶奶现在还住在山里面。在她六七岁的时候每次一个人走山路,就会唱歌给自己壮胆,越害怕唱得越大声。
但她仍然喜爱那段山路和最近马上就要拆了的老房子。
她告诉我,屋后面有一个大院子,里面是奶奶亲手种的何首乌,夏天中暑了可以摘藿香泡水喝,虽然味道很奇怪。地里总有菜,每个季节都有,偶尔会捞起活鱼,路上顺手采把香菜,回到家里烧一锅鲜美的鱼汤。
她对于童年的认知就是在这片土地里,被泥土和河流滋润着,养育着。
她不喜欢城市里高楼耸立,那让她觉得环境狭小而憋闷。
她喜欢并讨厌着七嘴八舌的邻居,至少那让她有熟悉的归属感。
在大学毕业之后,她在家附近找了一份教育机构的工作,考研失败便不再考。
“我先换完助学贷款再说。”上次我们聊天时她告诉这么说着。
尽管她的工资目前只有两千左右,但她已经给它们安排了去处:还贷款、给妈妈买药、过年给弟弟妹妹的压岁钱...
在她的村镇,很多和她这么大年龄的姑娘已经结婚生子,于是她还要计算着给好朋友婚礼和孩子周岁的份子钱。
当然她自己也去相了几次亲,都没成,回来免不了被父母唠叨。
“差不多就行了。”
她说目前还是相信缘分,实在不行,27岁之前一定要相亲成功。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散发着决心的光芒,还给自己加油了一下。
我只好附和着点点头。
日子一点点过去,我们还是保持着联系。
到目前为止,已经是我与招娣认识的第五个年头。
她未来的工作会如何,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相亲,这也难说。
但她的心态还算乐观,至少每次面对家里的唠叨都是笑呵呵的。
而我,和她距离太远,只好隔着屏幕听她把心情讲给我听。
就在前天,我在梦中又一次回到大学校园,看到柳絮飘荡的小路上,招娣抱着孩子,和面目模糊的丈夫站在树下,望着我,哈哈大笑着。
我看着她的眉眼,张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心里突然难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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