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完整版)

作者: 百字明 | 来源:发表于2021-02-01 13:11 被阅读0次

那一年我们仨去投奔周琳这件事,是周琳的妈很热情地帮忙包揽的,她说周琳能提供地方给我们落脚。我们按地址找到了周琳住的城中村,站在高楼的墙根下守着大包小包,等着她来接。

周琳和我一样,没读什么书,看上去相貌平平,但是精巧玲珑,年华正好。

周琳见了我们,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她现在把头发拉得直直的,穿着一条无袖齐膝蕾丝裙,手里拎着串钥匙,光脚套着双松糕底拖鞋,走路肩膀摇晃,步伐有一点点顿挫。

周琳把我们先接去了她那里,她住的地方东西很简单,客厅空旷而明亮。

李芳比我和修平大两三岁,稍微爱说话一些,她对周琳称赞道:你穿这个裙子真好看!

周琳笑了,说裙子花了90块钱。

我心想:好贵!——因为我买一个被子才30块。

周琳拿出一瓶很香的东西在屋子里四处喷洒。我等她离开后,悄悄地看那瓶东西,是空气清新剂,我觉得它看上去像是个好东西。

周琳去洗澡了,我们规规矩矩地呆在她租房的客厅里,面面相觑,不敢随意走动,小声地说话。我纳闷她白天不上班吗?她怎么租得起这么好的房子,用得起这么好的东西?我想我的两位同伴也有这些疑问,但我们都没有说出来。

周琳洗完澡出来,接了一个电话——是了,她还有手机,翻盖的,翻开关上,咵哒咵哒,铃声叮叮的清脆好听;而我们打电话都是要买电话卡才能打——手机里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周琳挂了电话,说:他打牌又输了,叫我去接他——我先带你们把东西拿去姨妈那里。

我们没有问“他”是谁。

周琳的姨妈有两个,蒋大姨和蒋二姨。两位姨妈四十多岁,都很高大健壮,蒋大姨胳膊粗壮,脸腮宽大略垮,面色焦黑,描着粗如枯蚕的青眉,瞪楞着一双豹子眼,说话粗喉大嗓;蒋二姨没那么黑脸,所以看上去略斯文一些。

我们见到两位姨妈时差不多是傍晚了,蒋大姨和二姨倚靠着临街的门框,正和一个蹲在地上的年轻女子嘻嘻哈哈地说笑。

年轻女子长着一块方脸,口鼻也方且厚重,皮肤却很细腻,头发黑而粗。她趿着夹趾拖鞋蹲在地上,肉肉的膀子和腿子都雪白地露着,双膝冲着街上呈八字极力撇开,膝盖把胸脯顶得从领口耸出来,腿根夹着的一小块布像个招牌一样半露着。

二姨笑嘻嘻地说:阿玉,你走光了!

阿玉并不在意,把落在地上的裙子后摆略收了一收:管它!谁要看让他看去!

大姨说:你也注意一点!昨天房东老板娘来告状,说你做完生意水也不关,一地的纸——她气得要死,说下次不租房子给你了!

阿玉听了痴痴地笑。蒋二姨问她:那天你男朋友来找你了?他对你还是上心的,你不跟他回去?

阿玉撇嘴:上心有什么用?他又养不起我!

蒋二姨还想说什么,看到我们走过来,她们便停了说笑。

周琳跟她们打招呼,说:她们到了,搞个地方给她们住几天。

大姨努着眼珠打量我们,把门口让出来,说:……那你们就住这里呗!我交了三个月房租,反正自己也没有住。

我们边对她表示感谢,边把行李往房子里搬。

房子是一个小单间,空空的,只有一张小床,墙和地板都只刷了水泥,因为刚下过雨,里面很潮湿,临街有一个小窗户。

我们把东西放好出来,看到外面多了三四个男人。一个高壮的据说是大姨父,还有三个猥琐干瘦的好像喝了酒,走路趔趄不稳。他们一起凑过来,其中一个嘴里嚷嚷:阿玉!去做生意啊!呦呵,这都是谁?新来的?带她们去睡觉啊!

我们不知道他说话会这么难听,一时愣了。

周琳白了他一眼:人家是来进厂的,你不要乱说!

大姨问周琳:香港佬又打牌去了?

周琳回答:啊!是了!贼日的天天输,又喊我去接他,我这就得去了。

“晚上有人来查zan zhu 证的话,你们别开门。”周琳对我们说。

“啊……每天都查吗?他们不会踢开门吧?”

“不是每天,说不准……。不会进来,就是别开门。”周琳说完转身走了。

想起江湖上种种有关那个证件可怕的传闻,我的身心感觉到寒意一阵一阵袭来。

一旦被抓,可怕的“樟木头”就是我们的归宿。赎金不但高,而且有时效,要是规定时间没人来赎,也不知道会被转移到哪里,而且中途还可能会被打。身边没钱,也不要想有人给送吃的。

我艰涩地说:要不……我们还是办个暂住证?

修平不吭声,李芳说:你带了多少钱出来?办暂住证听说要差不多两百块呢!

两百块!对于我来说真的太贵了!按后来我们进厂做工的行情,做一个月,每天加班到十点,还要倒夜班,收入不过才470块!

当天夜里,我们三个小姑娘挤在那张简陋的小床上,心惊胆颤地等待传说中如狼似虎的zhi 安队光临。

可是这一夜除了失眠,什么也没发生。

我们抱着侥幸的心理,如履薄冰地在外面找了几天工。情况很不好,工厂一家比一家黑,不只是克扣或者环境差,而是试工的时候听老员工说拖欠工资很严重。有些都好几个月没有发过薪了,员工住着十几人的宿舍,吃的猪狗不如。

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们仨本来困窘的口袋这下越发干瘪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天半夜里,我们正睡得沉,忽然被外面的喧嚣吵醒。先是突突的摩托声,惊起了此起彼伏的狗吠。摩托停下之后是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手电哐哐的砸门声,灯光穿透窗户照进来光柱乱晃,夹杂着粗鲁凶狠的叫嚷:开门开门!查暂zhu证!!

不一会儿就砸到我们的门了,门是扇小铁门,砸起来响声惊天动地。

我们三个在黑暗里大睁着眼睛看着彼此,一口气提到喉咙口,肩膀不由自主地缩紧,手指头都不敢动一下,像一窝被猎犬堵在洞里的老鼠,祈祷小铁门不要被他们用蛮力踢开。

“踢门不敢的,房东会要他们赔。你们睡觉后我们叫人把门从外面锁上——做成里面没人的样子。”——这是之前周琳的主意,现在我们也祈祷门外那把老旧简陋的弹子挂锁能护住我们。

门被砸了几个来回,外面的声音终于渐渐平息离去了。

我们从死里逃生的窒息感中活转过来。

第二天早上精神萎靡地起来,发现下起雨来。隔壁早餐店的老板娘帮我们把锁打开,我蹲在门口刷牙,刚刷完,发现对面有几个穿制服的正挨家挨户地查。我呆愣着,想转身进门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其中一个已经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我的脑子里像炸开了一蓬面粉,白而糊。

李芳看到我的异样,也走了出来。

那人走过来,样貌遮在帽檐底下,加上雨幕的遮挡,看不清面目,模模糊糊觉得很年轻。

zan住证拿出来!他轻声喝道。

李芳把她的身份证递过去,嗫嚅着低声解释:……我们刚过来,过两天就去办。

他接过身份证看了一下,然后指着我:你的呢!

我确实连身份证也没有,因为我不够年龄,办不出来。

我答不上来,手指抠着衣服边,心里怕得想哭,但是我哭不出来。我为难而祈求地把视线怯怯地放在他的雨衣下摆——雨水正那里从不断地滴落下来。

他静静地审视我们,——两个不知所措、可怜巴巴的小女孩——修平在房间里没出来。

他的队友忽然在对面朝他大喊:喂!好了没有!

好了!他看着我们,很干脆地大声回答。

“早点去办。”他说,把身份证塞给李芳,匆匆转身顶着漫天的雨丝离开了。

这一天下午,下着小雨,我们没有外出,周琳和蒋二姨带了一个男人过来,大家轮班挤在小房子的床上打牌。

蒋二姨问:你们工作还没找到吗?

我们说没有。

蒋二姨说:其实进厂也赚不了几个钱,还累死累活的。琳琳出来时也和你们一样,要不是我和她大姨帮她寻摸,她也还在厂子里做个打工妹——就赚那几百块一个月,够吃什么的?

周琳翻着白眼说:别扯我!

蒋二姨咯咯直笑:还不好意思?有什么的!嗐!我这个人就是喜欢享受,我们女人哪!要想开一点!不要死脑筋!

她叨叨咕咕地说个没完,我们三个都不回应。但那男人渐渐丑态毕露,把牌胡乱搅成一团,趁我们洗牌的时候故意来摸手。我跳下床,不愿意打了。

他们又打了几圈,被男人搅和得打不下去,蒋二姨笑着骂他撒酒疯,他涎着脸变本加厉地闹。

我从外面收了衣服抱着进来,正好碰到他们散了场,往外走。

男人故意朝我趔趄过来,碰撞了一下,嘴里说:靓女,带你去睡觉呀!

我迅速把衣服带衣架翻搭在左手臂间,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我不够高,打在他背上了,很响——同时用看狗屎的眼神瞪着他咆哮:滚!!

一时满屋静寂。

我不看他们,顾自抱了衣服往里面走。

男人指着我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对周琳她们说:……她打我?!

周琳说:你快走吧!

男人不断地回头看我,心有不甘。

蒋二姨推了他一把,把他推搡着走了。

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份还过得去的工作——在电子厂做插件工。

车间有空调,干净整洁,管理人员斯文和气,宿舍和吃的也很不错,我心满意足。

只是我们三个没有分在一个班,我夜班,她俩白班。

我想这回我要好好干,努力攒钱。

大概上了一星期班,这天我在宿舍睡觉,忽然工友说外面有人叫我。

我走出来看,是蒋大姨坐了个摩的过来了。我没注意到她的脸色,因为她借房子给我们住,我挺感激她的,见到她还有点高兴。

我笑着跟她打招呼,不料她寒着脸厉声问:她们两个呢?!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神色,好像被别人吃了身上的肉似的,黑脸更黑了,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们,在上班呢!怎么了呀大姨。”

“怎么了?把她们叫出来!还上什么班?你们这些贱东西!亏我把房子借给你们住,你们就这样报答我!”蒋大姨用力拍打着摩托座子侧边,敞开大嗓门一通嚷,工厂门口三三两两的人开始诧异地观望。

我挂在脸上的笑被她嚷得消失了。扪心自问,我没干什么亏心事,虽然被围观感到很丢人,但我并不羞愧。

“她们上班出不来,什么事你先跟我说下看?”

“你们谁偷了我放在屋子里的300块钱,最好马上拿出来!”

“……什么300块?怎么可能?我们拿你的钱??”我皱眉。

“谁知道是你们谁拿的!反正跟我出来讲清楚,把钱交出来!”

她从摩的上跨下来,站在我面前挥舞手臂,好像要扑上来打我的样子。

门口的喧闹惊动了我的主管。他认识我,走出来把我们一起叫到工厂会议室,问蒋大姨:你是谁?干什么的?为什么在这里大吵大闹?

蒋大姨马上又控诉了一遍,说着说着又开始很凶地叫嚷,要我的两个同伴一起出来,并且威胁说不把钱交出来就要我们好看!

主管指着她喝道:你想干什么!你要带她们出去,不是你想带就能带的。她们要是有什么事,我唯你是问!

蒋大姨被他镇住了,不敢再大声叫嚷。

主管又转过来问我:你不要怕,有什么事跟我说,你愿意跟她出去吗?

我听了,差点眼泪都出来了,心中对他的感激无以复加。出来这么久,从来没有人这样护过我。

我对主管说没事,我们是老乡,我们没有拿她的钱,跟她去说清楚就好。不跟她出去显得我心虚。

主管说那你跟她去说清楚,有事就跟我讲。

我一直记得并感激这位明辨是非,仗义执言的主管,没有因为我们被人诬陷而轻信她。

蒋大姨先是把我带回小屋盘问。对着她们所有人,我反复解释声明,我们不可能拿她的钱,但蒋大姨始终不信。我发现事情并没有我想“说清楚了就行”那么简单。

到了晚上李芳和修平也被叫了过来。

然后蒋大姨她们一圈人把我们三个围在小屋里施加压力,像开审判大会一样。

我从一开始问心无愧的坦荡变得有一点焦躁和恐惧。我自己没有拿,另外两个人,和我一起从小长大,什么品行我十分清楚,都是特别实诚的孩子,从来没有过小偷小摸的行为。我们是出身贫穷,但有时候越是这种贫穷,越能激发我们的骨气。

我们始终坚持别说拿,见都没有见过什么钱。

蒋大姨一会儿骂,一会儿说我们伤了她的心,说她哭了一晚上。

我们十分无语。

蒋大姨拿张凳子像尊恶神一样镇坐在门口,高跷着腿,说:今天这个钱是你们拿了也是你们拿的,不是你们拿了也只有你们有钥匙。老板娘和我认识几年了,不得看起那几百块钱。你们快点拿出来,不然大家饭也别吃了。

蒋二姨和周琳也在,都附和着她,蒋二姨说:你们拿了就快点拿出来,不然把你们送到治安队可没有好下场。告诉你们,陈队和我们熟得很,请他来都不用花钱!

我冷汗涔涔,知道我们很可能是被设计了,掉进了她们龌蹉恶毒的圈套!

我们又急又气又害怕。说得口干舌燥,情况僵持不下,感到十分无助。

时间长了,被诬陷的委屈和焦虑击倒,我们一个接一个哭起来。

周琳很不耐烦地说:哭什么!谁拿了就拿出来!

我们都说:没有拿,怎么拿出来?

期间她们换班去吃了饭,我们三个在屋子里饿着肚子哭。

哭了一会儿,我们商量说,报吧,随你们报那里,我们没拿就是没拿。不过治安队我们不去,要报我们去派出所,去找JC!或者去市里,不要在这里找你们认识的人。

重复说了许多的话,都没用。

周琳也离开了。

……

我们熬过了漫长的一天一夜,第二天,她们把我们放出来了!也没有说原因。

我们打电话回家,才知道是周琳告诉了她妈,她妈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十分生气,把她两个姨妈骂了一顿,跟我们家里的大人道歉。

据说周琳的妈是这么说的:你们少造点孽!把我琳琳带坏了,我还没同你们算账,你们还想干什么!都是乡里乡亲,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你们不见人我还要见人!

我们重见天日,被这从未遇到过的险恶吓破了胆。要不是家里知道了,她们不知道还准备了什么恶毒的计划来炮制我们。

这一场经历回想起来,感慨万千!老乡靠得住吗!不好说。素昧平生的主管,还有网开一面的小队员,都对我们付出人性化的关爱,蒋大姨和蒋二姨却像两个喝人血的老鸨子一样,居心叵测。

这件事对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我原谅每一个曾经对不起我的人,唯独这两人,我绝不原谅!这几年回去,听说她们一个家庭破裂,一个死了丈夫。我感到遗憾,为什么不是报应在她们自己身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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