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前夜,月色算不上皎洁,风是有些那凄凉。园中寒竹,身姿隐绰,沙沙杂语。宗子无言,独立于檐下,他想起龙山那一夜的雪来。
天启六年十二月,江南落雪,纷扬数日,雪积数尺,铅华洗尽,山峦渐素,良辰好景不可辜负,此夜雪止,宗子便携家中诸伶登上龙山,想着和月吟雪以畅心怀。
他们行至山中一处城隍庙时,月已升空,万山载雪,茫茫一片。这山中深雪好像只是知着落积,不管不顾,也似呆似傻。这厚重痴白的雪夺着月的光华,这月没了气魄似的,在一片浩雪中黯淡了。他们在这城隍庙中铺展一方天地,这庙不算华盛,但也不至于落于破败,在这苍茫雪中是一份冷冷清清。
“久坐难消冷清,我上山时已吩咐老伙计热酒送来,过会应该就到了。”一行人中最瘦削高个的说着。
“岕生,知我。”宗子弹弹衣衫与巾帽积雪,转而对一女伶人说到,“小卿,美景当前,温酒将来,你不若唱一曲助兴如何?”
“爷的话怎敢不从,待我收拾好就来。”那女伶岁不过十一,生得一派天真可爱,只是这寒天里,一张白粉裹过的脸冻得有些发紫。
在她一旁是一个十二三的女子,鹅脸可亲,呵手笑着靠近那小卿对他说:“你啊你,早就说你这身虽明丽但是这天冷也不怕冻着。”
小卿拍完衣上落雪,听见这话转头往那说话的女孩怀里钻:“小妃姐姐,好姐姐,你教训的是,你这暖,可借我抱抱。”一面说着一面摸索着把冰似的手伸进那女孩的衣服里。
“好你个蹄,可少在这欺负我!”那女子转头对宗子喊着,声音嗲颤,“爷你管管。”
正闹时,老伙计已蹒跚捧着一小坛酒来。
“欸,相公,这是你要的酒。”
“辛苦伙计了。”其中一中等身量,面容胜娇娥的小斯,名唤高眉生,他接过酒,摆在石桌上,从腰间荷包中取出银两来,交与老伙计,“这是酒钱与你的打点。”
那老伙计点头哈药满口称谢后下山了。一旁两个姑娘也停了大闹,小妃解下了自己的披风给小卿系上。岕生在一旁从包袱里拿出洞箫。虽雪不再下,但风确实紧,吹起了地面的积雪在空中散漫回旋。小卿清嗓唱曲,少女嗓音清丽,在这雪夜,多了丝空灵凄婉,呜咽洞箫应和左右,也怪这天太过寒冷,洞箫声断续难出,但也因此更添几分仇怨,好似嫠妇暗处哽咽。
宗子把盏听曲,几盏温酒下肚却不减身外寒意,加之曲子凄婉,雅愁应景,倒是有些越坐越冷之意,宗子不免合合裘衣,但他也明白正是如此才品得出这一番美景的妙处。
一旁斟酒的高眉生有所察觉,幽幽念出一句:“此曲虽应时应景但是未免有些凄神寒骨了些,不如......"一语未完,一声浑阳的男音打断了高眉生的弱嗓。众人回神向庙里面望去,只见一十七八岁的男子头发微乱,衣衫单薄,白雪反照的脸有些发紫,剑眉飞鬓,一双凤眼本应炯神明灿,却在当下有点失落,噙着些许泪光,可能是被刚刚的哀曲感染。
“不...换成欢快曲子,就有些辜负了眼前美景了......."他刚出声时的一声喊本有些石破天惊的重量,可后来越说越弱了下来。他也觉得有些唐突了,忙上前行一大礼,自报身份。这人名叫夏汝开,苏州人,自幼被父母卖进戏班学习昆曲,专攻丑角。前几日登台时被一浪荡公子哥相中欲收入宅中“金屋藏娇”,他虽然年纪不大见识也不甚多,但却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傲骨,不愿委身于那酒囊饭袋的公子,于是躲入山中在庙中避避风波。不过他只告诉宗子他们前面,至于后面关于他上山的原因他只胡乱搪塞一番,到底留几分警惕。一旁的宗子从他刚刚出现所言那几句开始就有了几分兴致。
“我看你身板样貌倒是更适合那白面小生,怎选了嬉笑怒骂插科打诨的丑角?”宗子打量着眼前的人儿,这人虽然看着瘦弱但骨架子有着一股子精气神,若得好生养养,定然魁梧漂亮。宗子玩乐成才,也是阅人无数,看人的眼力差不了多少。
“不瞒这位爷,虽然有师傅说小的适合,但小的贫贱出生......当丑角更易讨得爷们欢心,比小生更易博得彩头。”
宗子听后,不禁默然,片刻后说到:“既然有缘相遇不如喝几杯,去去寒气。”
夏汝开听后,不禁眼睛一亮,但又垂目问了句:“爷尊贵,怎敢得爷降杯......"
"无妨,此夜有缘。”宗子笑了笑,拍拍身旁的位子。
夏汝开推脱不开于是从了命,一杯下肚身体倒真是热了许多。几盏来回,宗子也略说了自己的身份。夏汝开早听说过张岱的名声,不曾想这样位才子雅仕竟然正与自己推杯换盏,他觉得脸有些发烫,心里怪酒太烧。
一旁的小卿看着,咬着手帕一脸狡黠的笑说着:“爷,别只顾着和新欢聊呀,你瞧眉升哥哥脸都绿了。”说着拿手帕一挥甩在高眉升肩上。
高眉升本在一旁不觉得有些什么,那突然冒出的无礼小子破烂不堪,哪里比得上自己花容月貌,资历老练。爷不过是新奇罢了。但被那小妮子一取笑,自己到真有些不快,也不是为爷的移心,倒是因为她将他与那落魄相提。
“你个小妮子,真是越发没有管教!”说着就要伸手拎她的耳朵。
“爷,救我。”说完便往宗子身后躲。
“哈哈你呀,你眉升哥哥若是真的生气,可不是这般明了,那可是真有得好受了。“宗子此言一出既为眉升做了台阶,又警告了小卿莫要过了火,好一派练达人情,夏汝开看在眼里,心中又对宗子多了几分赞赏。但他看了看那高眉升,又觉得宗子与那浑噩纨绔也相差无几,不过雅俗之别罢了,若是宗子欲收我.......他想到这脸又热了起来。
曲罢萧停后,又诗酒几巡,三鼓声起,今夜也将尽,小卿与小妃又在启程时打闹一番,抱作一团,却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滚落台阶,到底时两人已如雪人一般,宗子邀夏汝开一同下山,但夏汝开推脱再三,宗子只是好作罢。临别时宗子脱下裘衣披在汝开身上。
“近日寒凉,莫要冻着自己,若是无力周转,典当了去,也解燃眉之急。”
夏汝开他心下一热。他看着眼前的宗子愣了愣,也不客气推脱,回过神只是连连道谢,目送宗子一行人远去后依旧站在原地。
白雪寂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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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龙山雪》里并未有与夏汝开初识的场景,我只是联想创作罢了,附上原文。
天启六年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许。晚霁,余登龙山,坐上城隍庙山门,李岕生、高眉生、王畹生、马小卿、潘小妃侍。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苍头送酒至,余勉强举大觥敌寒,酒气冉冉,积雪欱之,竟不得醉。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箫和之,声为寒威所慑,咽涩不得出。三鼓归寝。马小卿、潘小妃相抱从百步街旋滚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余坐一小羊头车,拖冰凌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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