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孤儿

开学才五天，正经算今天是第三个上学日，大姨已经第二次送蔬菜过来了。因为两个孩子都升学了，大孙女上了我家对面的中学，小孙女上小学五年级，送完大孙女送小孙女，路径正好经过我家门前。往常都是我大姨父开着工作队的车特意绕道送上一大口袋的蔬菜，够吃一个星期的，如今顺路方便了，大姨少量多次送，就为让我们吃个新鲜。

小孙女上五年级了，但还是怕生，在三轮车上不肯下来，大姨把菜送到我手上便赶紧骑上三轮车走了。这辆三轮车还是当初为了接送两个孙女上下学方便大姨咬牙买的，因为“小的也上学了，自行车接送两个不方便”。这辆三轮车买来后就被改装成了“面包车”，车厢两侧焊了几个拱形骨架，夏天敞篷，凉快，像今天大风大雨的天气及冬天便用涂层防水布结结实实盖好，为的是孩子“不受罪”。说起大姨的两个孙女，不由就想起前几天看到的一个词“事实孤儿”。

大姨生有一独子。我妈一辈兄妹四人唯有大姨家生的是儿子，可想而知小时有多宠溺。本地俗言“棒头上出孝子，筷头上出忤逆”，说的就是小时候不教育的孩子长大后也是忤逆不孝的货。果不其然，我这平时不哼不哈，亲戚聚餐时也是微笑有礼的表弟，不声不响地成了“左青龙，右白虎”满身纹身的人物，回家除了要钱就是要钱，不给钱，家里能砸的都砸了，各个亲戚家也都借遍了。第一次因伤人进去时，我也曾跟随大姨大姨父去探过监。隔着探视窗，举着电话，两头哭得稀里哗啦。我们都满心期待，这回吃了大亏，该醒悟了吧。三年后出来，大姨家办了酒席，既是给儿子接风洗尘也顺带给儿子补办婚宴，想着儿子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一切都会向好的发展。彼时我表弟两个女儿都已经很大了。

而老话说“狗改不了吃屎”，知性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表弟后来几进宫，我已不记得了。我再不曾去探过监，但我姨妈姨父再怎么说也是自己身上掉下里的肉，时不时去探个监，留点钱。姨妈要带孩子，姨父一个人挣钱，五张口等着，日子可想而知。彼时孩子妈早已消失在人海中，听说仍在我们镇上，却从不曾来探望过老人及自己的亲骨肉。

我表弟自成年后身边的女人就不曾断过，时不时带回家。曾有过一个家不在本地的女孩，在我大姨家跟我表弟同居了有一年。嘴甜、勤快，在本地纺织厂找了份工作，本本分分安心过日子的样子。我大姨直把她当亲闺女，但架不住混蛋儿子折腾——家里这个还住着，外面又带回来一个。我大姨再三说和、挽留，女孩终究走了。后来表弟又带回来一个女孩，本地的，属于“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与我表弟类似的主——父母离异后各自组建家庭，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两人好吃懒做，日夜鬼混，晨昏颠倒，直把大姨两口子折腾得“为伊消得人憔悴”。后来女方怀孕了，大姨还是很高兴，想着儿子当爸爸了，肩上压上重担了，总归要学好了，应该懂得负起责任养家糊口了。但这都是“天下父母心”的一厢情愿。大姨像侍候正经儿媳妇一样在医院侍候儿媳妇月子、照顾孙女，出院后仍旧兢兢业业服侍。女方年轻，身体素质好，不曾满月就已恢复得跟生育前一样了，小两口就又勾肩搭背出去鬼混了，孩子就像是老母鸡下的一个蛋，下完了母鸡看都不看一眼，不曾喂过一天母乳。孩子是我大姨一把屎一把尿一手带大的。女方再次怀孕时，所有人都反对，女方的妈妈更是发狠话“你要生下来，我就给你送人”，因为家里实在穷得再添不起一张口了。但“阿二”还是降临了。也不能真的送人了，反正饿不死就是了，然后也在爷爷奶奶的疼爱中慢慢长大了。

别的孩子出生，当父母的总是万分期待，事先或者事后搜肠刮肚或翻遍典籍，给孩子取个寓意深刻的名字，而大姨家的两个小孩，这名字都是应急凑合取的。表弟跟孩子她妈直至今天都仅是办了酒，没有领证。大孩要上学了，爷爷奶奶急着找人托关系办户口，户口上需要大名，不识几个字的大姨父赶紧取了一个应付。轮到阿二时有经验了。那一年春节一帮亲戚都聚在我妈家，大姨父说，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我家阿二下半年就要上学了，你们谁帮忙取个大名？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形不成最终意见。最后听说还是大姨父给阿二取了个跟大姐相连的名字落在户口上。户口还是好心的村干部减免费用主动给上的，因为大姨家的情况十里八乡的人都清楚。

前年表弟就已出来，听说找了份“适合”的工作。年前几家亲戚一块吃年夜饭时，表弟又带来一个“一家门”的女人，让整屋的人看着摇头。两个孩子倒还乖巧，有什么好吃的都记得给爷爷奶奶留一份。爷爷奶奶不大识字，与学校沟通困难，学校的联系人一栏填的是我小姨妈家——表妹的名字，留的是表妹的电话号码。表妹就成了这两个孩子的家长，开家长会，班主任联系人。即使如今爸爸在屋，也聊等于无。但对大姨来说，日子已经好过多了，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她也能腾出时间打理地头卖几个钱。而目前孩子们在义务教育阶段，学费方面也不贵。姨父先前是开大车的，满六十周岁，驾驶证自动降档，工作也没了。给人打零工一段日子后，又找了如今这份养路队开车的工作，四千多一个月。儿子如今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虽仍然混账，但也总算没再给家里添麻烦，自给自足。老两口一年下来还能有几个余钱，不多，但至少不用亲戚们再接济了。至于两个孩子，父母健全，且身体健康，但确是实实在在的“事实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