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里来？

“你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的提出，源自我们一个小伙伴叶小枫。听说她不是她妈亲生的，又有传言她的亲妈多么漂亮，为人多么放荡，未婚生下她，送给了现在的养母。可不是嘛，单从外观来看，她浓眉大眼高鼻梁，一年级的她比我们都高出一个头，充满了异域风情，而她的妈妈身材娇小玲珑，是个标准的江南女子。

一年级的我们一起玩双杠，一群小孩指着叶小枫：你不是你妈生的！

小枫就像做错了什么一样，站着一动不动。这时我从双杠上跳下来，我还挺有正义感的，对那群小孩说：你们不能胡说，小枫的妈妈对她那么好，小枫当然是她妈妈生的。萍萍说，我妈也对我好，可她说我是垃圾堆里捡来的！丽丽说，我妈说我是胳肢窝里掉出来的！小芸说，我妈说那年特别热，她去买冰棍，人家从冰棍箱子里一掏掏出个小孩，就送给她了……

她们这么七嘴八舌的一说，我糊涂了，我是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一定得问问我妈。回到家我就问我妈，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妈说这孩子，问这个干什么？语气里我就是个猥琐的倒霉孩子。我觉得很惊讶，把小伙伴们从垃圾堆里、咯吱窝里、冰棍箱里来的事情告诉了她。我妈说，你呀，是从一个医药箱里来的，那天我肚子疼，张医生背着个医药箱来看我，箱子一打开盖，就是你，你说奇不奇？哇，我感到非常震惊非常壮观，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

我问妈妈，小枫是不是她妈妈生的？我妈没有直说，稀里糊涂的就把我绕到西葫芦丸子上去了，这是我妈的拿手小零食，她经常炸这个给我解馋，要是那时候也有番茄沙司，我想我也会爱上这种小丸子。

上了小学，小枫经常和我一起玩，她的妈妈斯斯文文，是个浙江知青，她见小枫多了一个小伙伴，会时不时的给我家送些粽子或者包子，显得非常客气。虽然对这对母女的关系半信半疑，但我从来不会在语言上伤害小枫。漂亮的小枫，性格并不招摇，才三年级，她就收到了一封情书。

小枫给我看那封信，是个高年级男孩写的，我知道那个男孩，看样子挺高挺帅。但小枫不知道纸条上是什么意思，让我看，上面写着：小枫，你长的真好看，我喜欢你！----程建业

所以说女孩子早熟，三年级的我，电视上这些看的还少吗？我说小枫有人喜欢你，我想了想，那么帅的男孩子，也可以了。小枫没有明确表示态度，过了很久后，说她给那个男生回了一封信，希望他们能做普通朋友。从成人角度来看，小枫的做法非常正确。但仅仅有正确的回应，并不代表对方像她一样理智，那个男孩开始各方面招惹小枫，想引起她的注意。走在校园里，他会朝她扔石子，或者在她背后推一把，让小枫出丑。小枫委屈的和我说起这些，我认为这个男的真不是个好东西。

读初中后，我和小枫不在一个学校，她学习不行，成天想着程建业那个混账东西，她后来又去找过他一次，竟然被他当众带到同学面前，说这个女的追我！小枫觉得受到了侮辱，学也上不下去了。她妈妈给她找了份制衣厂的活，和她在那一起干活的还有我们厂的一些十七八岁的待业青年，小枫不谙世事的语言、行动，经常成为这些待业青年的笑柄。

中学生活按部就班，学习内容更深了，思考也更广泛了。当我还徜徉在辽阔的知识海洋中时，小枫疯了。她经常边高声大唱边阔步走在厂家属院的大马路上，从粮站走到门市部，再从车库走到大礼堂，路程不多，但跨越了家属院核心商圈，全厂的人都在议论。

议论的中心无关任何一个少男少女，只关系着她那未曾养育的生母。“怀了孩子人家就不要她了，可不就疯了……”小枫这疯病原来是娘胎肚子里带来的……这个不知真假也许就是瞎胡邹的理由让人对她充满了同情和默许。小枫从天黑唱到天亮，听说她被养父上了脚镣不许到外面撒野，但她依然要唱，在家里唱，在“监狱”唱。

有人暗地里写信检举她的养父养母，说他们囚禁小枫，小枫又自由了。她坐着厂车到市里唱，马路边，大桥上，农贸市场里……她就像一个自由的歌者。

一次，放学了，我坐厂车准备回家，满满的车厢有个空座竟然没人坐，走上前，发现小枫就坐在旁边。她瞪着红肿的眼睛，脸部是痴呆的。她僵硬的表情大声喊，三喜，你放学了？整部车厢的人惊讶地看着我的反应。我走过去，坐到空位上，我说小枫呀，你今天出来逛街呢？小枫确实是不正常了，她用尽量克制的神经压制住歪歪斜斜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我，三喜，你今年读高三了吧？尽管开始我有点害怕，但听到她还记得我的名字，还记得我读高三，这就说明了一切。

我把她凌乱的头发挽起来，我说小枫你真好，你还记得我。小枫使劲憋出一丝笑容，她对这个世界太绝望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下车了，我牵着小枫的手，送她回了家。站在她家门口，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对我说，三喜，你有空来找我玩儿！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小枫，最后一次和她对话。时间回到十年前，小枫穿着白球鞋，挎着帆布书包，拉着我的手让我明天再来找她玩。

你从哪里来？这个萦绕全厂人八卦新闻的话题，说了几十年，即便现在，有人还会说起她疯病的源头。只是我觉得，小枫一直还是原来的小枫，她从过去的时光里来，从我们的童年岛来，那时候，有个女孩满腹心事，她信任她的朋友，我想她现在也许都记得我，说起我的时候，也一定总想正正嗓音，像个正常的，聊天的姐妹……

（《三喜的童年岛》是一部文集，此文为作者三喜原创文章，如需联系，请添加作者微信：pheobe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