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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鸟虫人,花间朝露

鼠鸟虫人,花间朝露

作者: 坐山 | 来源:发表于2017-12-01 14:40 被阅读0次

    我第一次见到那塌了半边的屋子,吃了一惊。暑假时应邀到朋友家做客,两小时的车程到达,跟着他走过半条黄土路,三四棵小龙眼树,转入了密密排布的村落,再走过三四间村屋的时候,那破败的院屋就陡然现了出来。

    院墙的一面缺了个大口,不规则的“U”形一般,最低处到了我腰部。从缺口往里看去,院子里的红砖地和旁边的水泥过道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沙土,印着些或深或浅的杂乱脚印;屋子朝北的半边塌了下去,一片焦黑从那里顺着墙体延伸出去,如火烟压过半边强硬撑起的旧屋;大门洞开着,里头幽阒暗淡;两边的红联褪了色,一边毁剩了小半,另一边大半离了墙体,在尘土流动里招荡着。日光泼过屋顶,经过从砖瓦间长出的野草后分叉,落入院里,溅射到斑驳的墙上,沙土静默,一片寂然;唯有那阳光进入不到的屋内,阴沉晦黯,如幽冥府地般,不溶进这黑暗之中,绝看不到它的本来面目。这不是有人居住的地方,但又缺乏历史的荒芜感,荡起又无力落下的红联,让我觉得这村屋,如同生命力即将崩碎的老狗,苟延残喘地耷拉着舌头。

    我问朋友这屋怎么不拆毁,朋友回过头耸耸肩,“有人住着哩”。我讶然看着他,追问是怎么回事。朋友只是随意地跟我说道屋主是一个老人,多年前夜里一场大火将他的妻儿夺走,落下的房梁正压着他,毁去了他的一只手。自此以后,他也不搬走,也不重新修建房屋,只是不言不语地每日坐在村口,傍晚才回家吃饭——以前的朋友会提前拿点饭菜给他。我问朋友那老人在哪,他朝来时的方向指了指并说:“不就在那,你刚刚没看到?”

    我回头看过去,两边村屋夹着一条小道,延伸着出去,外面就是来时的黄土路。老人就坐在交界处,驼在屋边的石板上,刮着风,他正顺着风一路望下去。没有风的黄土路也烟尘滚滚,此时更是滚荡下去,路经两边田野,有牛在里头踱步,草帽在空中漂浮,再下去就看不见有什么,更远就是孕育一山生命所在。听闻站在那满眼青碧底下,也许能听到与满山生命齐齐跃动的响歌。这歌声只往高空响动,料想传不到老人的耳边。他只佝着,一根烟叼在嘴边,手里的打火机没点着,又收了回去,头一动不动。他背对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不知道他看向那方的哪一处。他也许在看死神背着柴,哼着歌漫漫然来到身前,也许在看小女儿的学校,就在这山与田之间。

    日光正隆,老人身前的龙眼树替他挡去大半光亮,空荡的袖管趁着风在阳光里招摇着,呼唤着什么,身子却缩在树荫里,好像有什么淡去了,又凝固起来。我如同看到一件极好的艺术品,如同感到羡慕与自卑的区别,看见那一老人,为之感动与为之绝望之间的距离就是这一墙之隔的命运。我没有为之绝望的命运,也不敢自私地从容感动,只能以看孤寂者的眼神望向那身影,又迅速回头,盯着老屋以转移注意力——当时只觉一切感情的眼神,试图理解的想法,都不过是年轻人愚蠢的狂妄。我犹豫着伸出手,触碰那老旧的墙体,土沙垂流,心也随之猛然失落起来。

    我抬头看焦黑的砖瓦房,看到屋檐下架着个燕子巢,一点碎蛛网缠在上面,轻松摆荡,在午阳下映一点闪光。我家楼下也有一个燕子巢。中学时候,每日早上我要抬头看那几只幼稚“呀呀”的叫,它们的父母来回乱飞。我有时生怕自己骑车撞上,但它们很灵巧。一年里大多时候,燕子往北飞走。每年回来的,我不知道是当初在巢里“呀呀”乱叫的雏鸟,还是依旧是它们的父母。有一天我确定它们不再回来了,因为巢边的电线上,缠着一只燕尸。巢空着的时候,我抬头望一两眼就走了。

    至亲的逝去,会让生者逃离故居以躲避内心的悲痛吗?燕子展开双翅,远离而去再不回返,一切痛苦也许就留在高空等待风化;人只有一双脚,心却扎了根,走到哪都不过是在有限的距离里兜兜转转,真正做到一去不复返的,反而是如花间露水的妻儿。

    破旧的断墙上,细小蚂蚁来来往往,手指触碰灰黄的墙面时,碎沙土无声流落下来,砸在慌乱的蚁队之中;往里看,一只皮毛稀疏的黑鼠从厨房门口溜出,沿着墨绿色的墙边一路小跑,钻进了暗红地砖的破洞里;几声鸡叫,院子破开的门洞里挤入几只母鸡,在地上啄食;一只母鸡抖了抖身子,拉下一坨鸡屎,旁边的同伴眼前一亮,装作不经意地走过;阳光慢慢移动,几株葱的尖冒了青光。生命在细弱的躯体里翻滚不息,在破落的大院里沸腾不止,但不息与不止不是永恒。消逝的生命即是消逝,远去的灵魂即是远去,虫鼠的气息日益盛起,告示此地人家衰落。

    在这小小的一方院落里,这一家之生命尚如那山中绿树,要枝叶联结着一同生长的时候,容不下这鼠蚁鸡虫的欢腾。只因生命与物体一般占据同样的空间,为此时间磨损过去的命运,用新的生命充盈空间,又不断磨损新的生命。万物之间的轮转方是永恒,如此符合大道,便对个体生命如此残酷,全然不顾其心愿期待,视鼠鸟虫人皆如朝露夕逝,只顾在无声之处轰然运转不休。

    朝露无情,不知痛苦欢愉;生命却时含无奈,应对无常的残酷。父亲守在女儿放学的路上,天边一竿红的时候,妻子牵着女儿的手过来了。他们回家,在院子吃过晚饭,天就黑了。灯油没了,电费久欠,屋子里一片静默,焦黑的痕迹隐匿,时间的磨损轻微。他睡了下去,旁边是妻子,怀里抱着女儿。他入了梦,留下躯体在人间现世等一场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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