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二月,薄暮,天气微寒。河边杨柳已吐出这个春天第一波嫩绿,千丝如瀑,又如少女的秀发,散发着清清净净的香气。
沿堤漫步,行人稀少,河水静谧无波,绿如岫石。城市依稀的车流声被距离过滤,像被扔在远处的梦语含糊不清。水鸟时而噗噗愣愣拍打着水面,时而叽叽啾啾低空飞行。
耳机里一个空灵干净的童声像一股泉水流向心头: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情绪瞬间如快镜头下的萌芽,破土、发芽、伸展、长大,一时竟激动得心颤。无数次听这首歌,从未有此般的感受,我知道,这源于一个人,确切地说是源于一个高伟大的灵魂。
李叔同,佛名“演音”,号“弘一”。这位中国新文化的践行者,卓越的艺术家、教育家、革命家、佛界杰出的高僧。集诗、书、画、戏剧、文学于一身的鸿儒才子。
爱好书法的我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看到李叔同的书法作品,在拋却凌厉陡俊、敛神藏锋的线条里,呈现出的是只有朴素纯真,恬淡谦和的文人气象,让人一下子丢下浮躁,心如止水,犹如看到一个仙风道骨的智者立于眼前。我试着临摹,竟那般笨拙滑稽,浅薄空泛的学识修养流入笔尖的自然是可笑和不堪,继而知趣收场。
1879年,李叔同生于天津一富贾商家,由于父亲信奉佛教,受其影响,四岁时就能熟背《金刚经》。又因家族生意与洋人常有往来,在传统保守、等级森严的封建家庭里竟也有钢琴之类的“洋物”。自幼聪慧好学的李叔同便在一架钢琴上,在如阳若水的音符里,他天赋异禀的音乐才能得以展现。
甲午战争后,康有为上书变法失败,清政府无能,加上黄河决堤,灾民流离失所,刚刚踏入社会的李叔同目之所及的如阿鼻地狱,根本没了仕进之心,一度躲入梨园消磨青春。
母亲过世,李叔同为其举办了一场轰动一时,让人“瞠目”的葬礼,自己填词谱曲,自弹自唱,沉重深情的钢琴旋律、忧伤哽咽的倾诉让到场吊丧者潸然泪下。这在当下仍觉异样的行为中可以看出,李叔同的情感世界非同常人。
最牵挂的母亲走后,如游丝飞絮的李叔同东渡日本留学,主修绘画、音乐和戏剧。当得知国内淮河洪灾,他组织留学生们成立“春柳社”,排演话剧,赈灾义演,所得款项全部寄往国内帮助灾民。他精湛的编剧和演技同时得到日本文艺界的赏识。
留学期间,李叔同结识了善良温柔,学习音乐的日本姑娘,雪子。两人一见钟情,这也是他学习油画期间第一个人体模特。在他办画展、演话剧诸多活动当中,雪子给予了很多的帮助。当有人问他:想做贝多芬还是梵高时,李叔同不加思索地说:我就做李叔同。
1911年,李叔同携日本妻子回国,辛亥革命爆发,在《太平洋报》负责文艺副刊,一腔热血救国,启民心智。但终因辛亥革命的失败,报纸停刊。一团在胸中燃烧的火被浇灭。
失落和忧虑中的李叔同于1913年来到了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绘画和音乐老师。为了加强学生人物写生的基本功,他史无前例地开设了裸体人物写生课,一石激起千层浪,处于保守闭塞、政局动荡的旧时中国哪见过这样美育形式,“有伤风化”“伤风败俗”“低俗不堪”等等罪名像刀剑般刺来,再加上学校不重视美育课程,常常被别的课占用,李叔同的心情再次跌入谷底。也正是此间,他填词创作了《送别》,这本是美国作曲家奥德威的《梦见母亲》的曲子,可我们熟悉和传唱至今的无疑是李叔同的《送别》。有人说,此曲是李叔同悲观厌世、红尘了断的前奏序曲。我个人不大认可,这在他出家后的心境和成就可以找到答案,我们只不过以一个普通人的认知和揣测。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微凉的歌词,空渺的歌声声仍在循环。远处的霓虹次第闪烁,诺大的夜空,一轮明月挂上中天,稀稀落落的星子像乖巧的孩子眨着明亮的眼睛,月的清辉撒在大地和水面,缓缓流动的河水披着银色轻纱,幽幽软软,安详宁静。我举头望月,看它在薄薄的云层里闲庭信步。一个画面由远至近:
1918年,杭州灵隐寺,香烟缭绕,梵钟飘渺,三十九岁的李叔同跪于佛前,满含热泪,剃度为僧。在这之前,他因偶尔看到好友夏丏尊有关佛教的书,曾在虎跑寺断食辟谷,目睹僧侣们晨钟暮鼓,安静虔诚的日常修行,他变得目如明月,心似湖水。期间刻有一枚印章“一息尚存”,这简单的四字传达的信号足以印证他决定出家的意愿。
出家前,雪子来到杭州,那晚,月撒窗前雪子含首嘤嘤啜泣:
“别丢下我”。
“仿佛从我出生以来,一直注视着你的面容,可是我的眼睛一直是饥渴的,我仿佛把你拥抱了几万年,可是我的心仍然不能满足”
李叔同背对着妻子,望着窗外的月色,轻柔的言语溢满深情的决绝。
出家后,雪子最后一次来看深爱着的丈夫。两条小舟相对,两人各自站在船尾。
“叔同”
“请叫我弘一”
“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爱就是慈悲”
简短的对话,长时间的相对,当两条小船消失在薄雾笼罩的湖面,我情难自已,垂泪哽咽。
这是电影《一轮明月》里的几个场景,当时在我浅薄的认知里,李叔同确有几分无情,但无数次品读他说给妻子的话,终于明白他深沉的大爱。“爱就是慈悲”,这个深谙“以儒济世,以道修身,以佛治心”的知识分子,把“爱”从狭义的爱家爱妻广义到爱民爱国,人人都是佛,处处是佛国是他的终极追求,是爱的正清境界。
1921年,李叔同来到温州庆福寺拜“寂山长老”,在佛教八万四千法门中专修“律宗”,不迈出一方小小禅室,不说一句话,查阅中外典籍,历时四年的时间终于把创宗于盛唐,失传于颓废南宋的“南山律”用归注列表、便于查阅的方法完成手稿。著述律学三十三种,这是弘一法师为佛教界乃至世人做出的伟大贡献。
我在想,弘一法师如果不出家,他会培养出多少个“丰子恺”一样的画家,刘质平一样的音乐家,会创作多少首传颂后人的乐曲,会有多少场戏剧呈现于历史的舞台,但俗界的成就相之于“南山律”传承,拯救世道人心上,意义上无疑更广远而宏大的。他为俗世带来的是才华,为佛教奉献的则是灵魂。
自1932年后,弘一法师在全国多家寺院里为僧众讲律,僧界一度授戒而不持戒的现象得以归肃,俗界凡众也以戒为尺,治心洗浊。他自己更是严守律规,传播律法。
很难想象,一个自幼家境殷实,锦衣玉食,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出家后草鞋布履,破衲敝席,衣不过三,过午不食。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历史上那些曾出家为僧的名人。例如:智永与怀素,他们好像不以修行为目的,更像是文人隐居,寄情山野,虽然在书法上造诣深厚,只是身在僧门心为艺。现代人也不乏其人,有个知名画家,常在电视和重大场合穿着僧袍作画授课,当然,这也是僧人的权利和自由,不做褒贬,但就身份上来说,纯粹与否,一目了然。
1937年,日本大举侵华,百姓流离失所,居食无依,望着饿殍满地,被蹂躏得满目疮痍家国,正在病中的弘一法师满眼泪水,一颗悲悯苍生的心在撕裂,他吩咐僧人腾出所有禅房,安置流民,把寺院仅存的粮食分给他们,清瘦的病体羸弱得像一枚落叶。当医生拿来药品,他强撑身体摆手拒绝:“战争期间,药物奇缺,留给伤员”。
谁说出家人是抛却俗世,了断尘缘,佛教依附于社会,存在于世间,他是修佛之人精神的归宿,信仰的圣地。弘一法师始终心系国家命运,悲悯百姓疾苦,抗日战争期间,他创作悲壮铿锵爱国歌曲,鼓舞全民爱国之心,收助苦难中的难民,践行“修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修佛”的初衷,后人感佩于他的慈悲仁蔼之心,更敬仰他高尚的爱国情怀。
出家24年,于一九四二年九月初四圆寂于温岭养老院,是年六十三岁。临终前三天,法师留书“悲欣交集”,以示心声,四字里“悲”的阐释绝不是我们狭义的“悲伤”,战争未了,山河未复,慨然忧愤之情化作对家国最后一丝疼惜和悲悯。值得欣慰的是“一息尚存”的修佛之道倾尽所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我跟着空渺的歌声轻轻吟唱,月色似乎比先前更明亮些,星星也多了几许,清辉下的一切咸沾其泽,恬静于鼾梦。
阳光,强烈炽热,月光,柔和安适,日月同辉,万物皆荣。这世间,智者活成太阳,明媚后人迷茫的路程;仁者修为明月,涤泽万众蒙尘的心野。
再次凝望明月,弘一法师飘然脱白的身影,已永恒于月中,他俯瞰着时下真正处于佛国的祥和盛世,该是欣欣然吧!
我伸开双臂搂一把月光入怀,好似拥抱着智慧的经卷,走向夜的深处,走向撒满清辉的烟火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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