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中小卖家权益！”
“我要见你们领导！”
“我们这家人都靠这个网店，你们这么随意调整，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利益！”
仅仅三天，公司论坛瘫痪，客服电话被打爆，陆续有店主卖家在大楼门口抗议，或者在网上攻击，要求修改搜索规则。
他们声称中小卖家的利益被弃置不顾，并且所谓的盈利尝试是逼迫卖家投放广告。
项目室里仿佛还留着几个人熬夜时的汗味，几个窗户都打开仿佛都吹不散。
放盒饭的位置上，坐着王一泽的顶头上司——高级产品经理，一个P8。今年35，平时喜欢打高尔夫，一张国字脸，方方正正，此时却有些慌神。
“这么多客诉怎么处理？为什么会发生？你们不是做过用户调研，8成用户同意啊。”P8急躁的问。
“那就是剩下的2成用户在抗议呗。”田丫头翻了翻白眼，楚慧连忙拉了一下她。田丫头不乐意的拿着电脑离开了会议室，临到门前冲一泽说，“喂，有要帮忙的就说，反正现在的算法在我看来，已经不是一坨翔了。”
P8已经习惯了田丫头的态度，不满的瞪了一眼后，回过头来继续看着一泽。
一泽的头发还是一团乱，可是脸上却是淡然。面对领导他很少吊儿郎当，倒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身后这几个人。
“老板，这事我觉得没那么简单，我这几天还在研究具体的数据，能否给我半天，今天下班前，我给你一个答复。”
“现在是10点，下午4点前，给我结论。”P8起身，若有所思的看了天伊一眼，又望向一泽。
一泽叹了口气，靠在椅子上，“老板，我能解决的。”
P8点了点头，“你好自为之。”然后急匆匆的走了，留下颇为沉重的几个人。
半分钟后，田丫头抱着电脑溜了进来，她一直在门口的行军床上坐着没离开。
“泽哥，你老板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小明的声音有些抖，其实这套算法上线后，来自品牌方市场部的投诉也不少，但是相较于店主的投诉，那些都是毛毛雨。入行两年的经验，让他感觉到老板最后的眼神有些不对。
一泽抽出一根烟，咬在嘴里，望着自己的鞋尖，“天伊，你说说，这事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天伊虽然一直很冷静，这次其实也没底，她坚信这样改是正确的，应该店主都是欢迎的，为什么会这么多投诉呢？她沉默了半晌，没有答上话。
一泽微微笑了，他翘起二郎腿，“刚刚田丫头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突然被点名的田丫头一脸懵逼，天伊思索了片刻，突然睁大眼睛，“我明白了。”
一泽忍不住的笑意，抬了抬下巴，“那你说说。”
“我们首先去收集这些抗议的店主卖家的信息，看看他们一直以来的店铺行为和售卖信息。我们这次主要调整的除了用户行为，很重要的是加入了店主本身买卖行为的判断权重，也就是说，行为不检点的，或者商品真的没什么实质竞争力的，才会权重被降低。”天伊回答。
小明也兴奋起来：“对，这次市场推广主要是围绕我们认为正常的卖家进行的，但是如果有些卖家本身就在红线徘徊，就不会在我们的流量支持范围内，这样他们的流量一定会低！”
“没错，这些人当时肯定在问卷覆盖的时候，比例也不大，因此他们的意见没有被表达出来。”方慧也想明白了。
一泽点点头：“其实这个事情很好理解，只要冷静的想一想就都明白了，不要被客诉和抗议吓到，如果相信自己是对的，按照这个去推断，剩下的，就是原因了。”
小明的兴奋来的快去得也快，这会又担忧起来：“泽哥，可是，这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难道就死认这些店主就是捣蛋的，不搭理吗？整个公众形象很有可能就塌了啊，品牌商那边……”
一泽站起来，松了松筋骨：“嗨，那就背锅咯。”说完，看了一眼天伊。方慧注意到这个眼神，脸色有些发白。
简单的“背锅”，几个人均是一震。
晓珺的脸色变了变，她低声说：“这事……我只是执行，方案都是你们定的……”
小明都要哭出来了，却大义凛然：“泽哥，虽然我……我上有老，下有小……但是万一出事，我不会离开你的！”
“别瞎掺和，有你什么事，赶紧干活去。”一泽叼着烟，走出了会议室。
天伊想出去看看他，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深吸一口气，“我们给他准备材料吧，我大概整理了几个点。首先，抗议的店主画像是什么；其次，从数据上看，本次调整对他们的影响有哪些；最后，那些没有抗议的店主是什么样的一群店主。田楚娜，你来帮我整理数据，小慧，你帮忙重新看看之前的用户调研，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证据。”
“那我们呢？”小明问。
天伊把视线从小明转移到了晓珺，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晓珺姐，这种时候，谁也脱不了干系的，如果不解决了，就算老板把责任都担了，你的绩效估计也不会好看。”
晓珺眉头挑了挑，仿佛是下了什么人生重大决定，说：“走，跟我当间谍去。”
“啊？”小明一头雾水。
4点半，G.B 最高级的会议室里坐了各个线条的总监，和混进来的灰土土的“君再来”项目成员。
“各位老板，我是这次‘君再来’项目的负责人王一泽，和各位老板汇报一下项目情况……”
“项目情况我不管，告诉我怎么解决，我们客服总要给你们收拾烂摊子么！”客服部门负责人气势汹汹。
一泽笑了笑，从容的将ppt调整到第一页：“首先，我们认为，本次调整是有利于买家利益和卖家公平的。通过分析，中小卖家利益受损只是借口，这半天看来，中小卖家的整体流量是上升的，可以看这个曲线图，从今天早晨8点到现在，4个小时，整体上升了10%。其次，我们分析了这些店主受到的影响，是他们的流量下降，我们的改变自然会导致一部分下降，但更重要的是，这部分店主平时有刷单行为，退货退款行为也较多，所以根据新的搜索权重，他们一定是下降最快的。最后，我们之前调研过的店主都是正经经营的店主，所以当时得出的结论是支持。”
天伊挑了挑眉，老实讲，王一泽虽然有点不修边幅，但五官非常精致，眼窝深，鼻梁高，脸型轮廓明显，尤其那一双似乎从来不迷茫的眼，总有些勾人的味道。
大概过了十几秒，公司刘副总问：“那你的建议是什么？”副总裁的职称听上去挺老的，但是其实并不老，约莫40岁，五短身材，穿着川保久玲的卫衣，带着一副金边眼镜，头发也不太多，开口说话却掷地有声，颇有一种压迫感。他主管整个产品、运营、市场、公关线。
一泽浅浅呼吸了一口，说：“不改，因为我们是对的。”
“好……唔……”田丫头刚喊了出来，天伊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冷漠的对射过来的视线视而不见。
又过了十几秒，刘副总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说：“年轻人，你太傲气了，你面对的，是我们的用户。”说完回头打量了一下项目组的成员，“刚刚谁喊的好？”
天伊的手还在田丫头的嘴上捂着，虽然她知道田丫头天不怕地不怕，但不知怎的，她下意识的往前走一步，淡淡的说：“我。”
刘副总眼皮抬了抬，说：“声音不像。”
天伊：“紧张了就会变声。”
刘副总：“那你说说王一泽的决定对不对。”
天伊此时心里早就转了几百个弯。如果是她自己的责任，她根本不会想太多，可这关乎到王一泽的职业生涯和整个项目组的成果，她得小心谨慎。
她望了一眼自己的leader王一泽，那个站在投影幕布前的男人，旁若无人的冲他笑了笑，几不可见的微微点头。
“对，但是可以更好。”说完，她又看了一眼一泽，对方还是之前的表情，并没有因为她的回答有任何变化。但是台下却传来嘀嘀咕咕的声音。
刘副总：“怎么，你要反对你自己的leader？”
天伊：“我只是就事论事。我们的选择没错，这样的确会更公平，但可以更好，新规则不喜欢部分店主，我们要告诉他们为什么不被喜欢，告诉他们怎么改。这个由于优先级的关系，没有在第一期做，其实我们已经沟通好由运营和市场方案来补位，向店主透传这个事情。”
场上负责运营和市场的两位总监立刻回头看着晓珺和小明，二人先是一愣，随后一咬牙，一点头，视死如归。
天伊的心砰砰之跳，等刘副总回答的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刘副总最终微微一笑，颔首说：“一泽你看这个小丫头的建议呢？”
刘副总说这是天伊的建议，就表明他知道这是天伊临时的说辞，项目组一开始绝对没有商量好，可他并没有直接捅破，算是默认这种“暗度陈仓”的说法，天伊微微松了一口气。
王一泽把眼光从天伊那里收了回来，笑着说：“嗯，非常好，我认同。”
刘副总又打了个哈欠：“可是，公众可不相信数据，他们……”
“他们相信事实。”一泽回答。
“那给他们的事实呢？”刘副总继续追问。
一泽笑了笑，打开了另一页PPT，这是一系列的截图，整个会议室的人看了之后，都陷入了沉思。
过了几分钟，刘副总站了起来，“行吧，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要下班了。”
会议室开始骚动起来，各线总监都黑着脸把项目组里的人喊过来沟通后面的方式，包括客服口径、运营和市场部的策略等。
人群中，王一泽遥遥向天伊看去，那个短发的少女正在门口发呆，好似刚刚发生的一切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他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走过去，还没开口，天伊便若无其事的说：“P8老板本来是想让我来背锅走人吧？我懂他最后的那句话和那个眼神。”
“哦，哈哈哈，你想多了，他眼睛长得有点斜而已。”一泽从兜里掏出烟，叼在嘴里，懒洋洋的走了出去。
9月3日，当天晚上，G.B召开新闻发布会，同时几篇新闻通稿发在各大媒体平台上。
“我公司秉承为广大卖家和买家服务，尊重并保护所有合法经营、遵守平台规定的卖家生态，本次搜索算法调整，是经过了历时两个月的用户调研，并且获得了80%的样品数量支持，本次用户调研由xx咨询公司帮助完成，整个抽样及分析符合社会研究方法。”
“针对网上一直对我公司的不利言论，甚至有极少数中小卖家的抗议行为，本公司的解释如下：首先，经过三三日的数据分析，整体中小商家的流量是稳定持续上升；其次，既然有流量上升，一定有流量下降，但是我们是按照合理规则调整，只要用心经营，流量一定会上升，不存在故意损害中小商家的利益；最后，本次网络造势和线下抗议，我们有理由有证据认为是部分人在带头侵犯本公司利益，相关证据已经提交给公安机关。”
“（记者）那么请问是什么样的证据？能否透露一下？”
“（G.B）部分煽动的店主，是经常性刷单的卖家，并且退货极多，而本公司的这次调整，重要目的就是打击此类卖家，防止劣币驱逐良币，营造更好的平台环境。本公司一定会坚持正确的主张，就算关了公司，也不会低头。”
网络上也流传出QQ聊天截图。
截图一：维权大群
27364685：“大家听我说，G.B就是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在后面支持的公司，剥削我们！”
37485939：“对！你们看看自己流量下降了，就是他们拿去卖广告给外国品牌商了！为了什么？为了从经济上打败中国！”
19984747：“嗯嗯，我们一定要反抗！明天就去大楼底下抗议！我对他们大楼特别熟，我知道怎么去能堵住他们老板，还有主要负责这个改版的产品经理！”
27364685：“楼上你很有规矩啊，私聊一下，咱们计划一下！”
19984747：“哥，好嘞～您加我啊。”
截图二：维权委员会
19984747：怎么的，咱们这个是核心群了啊？
27364685：对啊兄弟，你也是流量降的很厉害吗？
19984747：可不是，不过我啊，之前爱刷单，这次直接给我因为这个流量打成0，我一个人去闹，也不好意思说。
37485939：这有啥，我们都是！所以才大家搅和一下嘛。
19984747：哥你也刷单啊？
27364685：谁不刷单谁傻啊，谁知道这公司，居然这么搞我们！
19984747：可不是，我徘徊了好几天，才摸清楚了，咱哥俩几个好好计划一下！。
截图三
截图四
……
这场903事件，就这么度过，“君再来”项目组不仅没有被处分，反而因为价值观正确上了公司内网的通报奖励，并且在用户论坛上，被买家和卖家感谢、夸赞。
而此前流量下降的正经卖家，根据项目组临时发布的说明页面，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自行改正去了。
而煽动情绪搞事情的店，被彻底关闭，账号都被拉黑。
酒过三巡，一泽依旧精神的很，他扯着已经醉熏熏的小明的衣领：“臭小子，747结尾的qq号是你吧？怎么，如果你这几句话套不出来，你是不是还真的得带上他们把我打一顿啊？”
“老王，如果打你一顿能留下更多的证据，也很好啊！”田丫头喝了一口苏打水，打了个嗝说。
天伊也忍不住点了点头。
小明哭丧着指着晓珺：“都是她教我这么说的！都怪她！她说不能留下她的痕迹，万一不成……”
“喝你的酒吧！”一泽给小明灌了一口酒，冲晓珺笑了笑，“谢谢你了，这次。”
晓珺拿出钱包，付了自己那份钱，起身推开椅子：“我也是帮我自己而已，你们吃，我先回去了。”
晓珺走远后，方慧才摇了摇头，“她啊，人不坏，就是……话为什么要说得这么明白呢？而且跟我们也……不太……”
一泽盯着正在打游戏的天伊，极低声的说：“如果她哪天不把话说得这么明白，才需要小心。”
酒吧太吵，无人听到，或者说，他以为无人听到。
有时候天伊会想，如果人不变该有多好，如果大家一直是这样的初心，这样的默契，这样的坚持，或许也就没有后来那些事情。包括刘副总，天伊想，虽然那样的漫不经心，可是做出这个决定并不简单，需要背负很大的风险，可是刘副总还是认可公平的。
但不变或许也不对，整个时代在变，互联网则是变化最剧烈的一个行业，如果大家不能跟着潮流往前走，一定会被拍死在沙滩上。
但再反过头来想想，人心，真的不能不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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