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出去向东走,阚元良踩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在被太阳照耀前身约莫半个钟头之后,他看见漯湾了。
虽是叫湾,其实为山,低矮的山头一个连一个,地理学上又叫丘陵。最怪模怪样的那个山头上面,矗着棵老槐树,阚元良向它走过去时,抱着一丝恐惧和悲伤,或许它也死掉了。
“元良啊” ,“是不是元良?”
陈妈也老着长,清醒一阵糊涂一阵,有时以为她已经糊涂得彻彻底底了,她却又能在十米开外叫出一个人名来。
阚元良想躲,但这片土地上没剩下什么遮蔽物:稀拉的草地、老槐树、几只瘦瘪的鸟。多一样少一样,阚元良肯定能发觉,有些事物,再也无法改变什么。“陈...陈妈”阚元良握紧手中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六个苹果,没什么好看的。
“嗨呀,真是你个小娃,才两三年没见着,都快认不出咧。”陈妈笑起来,皱纹跟树纹一样有规律,“幸好我命长,还能见着你一天。”
“这两年工作忙,这不是才,调了单位嘛。”
“好,好。”陈妈向老槐树走去,要和这土地融为一体了,“小嫣,阿婆来看你了,小嫣啊,元良也在。”阚元良把塑料袋摆在槐树根前的石板上,盯着粗糙的墓碑,不知是什么阻碍了他开口说话。人发觉自己走上一条歪路之后,必定会走另一条歪路来挽回损失。
阚元良赔笑,又把塑料袋无关紧要地挪了挪。
“元良。” 陈妈转过头喊。
“诶。”一个苹果随即滚出了塑料袋边儿。
“你把那袋腾了拿过来,捧点槐花回去炒鸡蛋”
“来了。”辈分弄不清楚,叫妈叫婆都尴尬,兴许试着糊弄过去。
“你和小嫣小时候,季节一来,每周五放了课你们就要这个槐花炒鸡蛋,然后你俩又在槐树边边坐到你爹妈喊你回去睡觉,一直到你去县城里上高中去省城读大学,寒暑假回来,都赶不上槐花开花······”
手机响了,被阚元良摁掉。
手机又响,被阚元良摁掉。
四年前他也没接小嫣的电话,姑娘一个人在县城的公园里待到天黑,大风来了,沙土和草叶被刮得漫天满地,小嫣的丝巾也随之飞走,她追着跑的脚步越来越轻,忘了跑得远,忘了脖子酸,终于看见恋人给的定情信物停在了树梢。四周一个人影没有,只全是风声,呜呜的,像鬼叫。小嫣就一个念头,拿回这珍贵的礼物,所以她立马爬上树去。
小嫣摔了下来。
她小看了这大风,以为自己随随便便就能应付掉,事实上一件小事就可以消耗人的一辈子,一条丝巾落下,就盖住了她的一生。
第二天小嫣被简易的警戒线围起来,阚元良在人群中观望,幸运又孤单。陈妈在被警察通知的村长通知后直接去的殡仪馆。老太太自己儿子早年间fan du入狱,儿媳跑了,自己就带着这么一个孙女,靠着几块地,勉强吃上饭。阚元良停了手中一切活计,主动帮忙安排后事,跟死了老婆一样。
手机响了。
“喂倩倩,怎么啦?我这有点事,嗯,嗯好,好,我马上过来啊”阚元良转回头,“阿婆,我有点急事,先走了啊,您保重身体”“别送了别送了,我车停得不远。”
陈妈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蓬乱,黄中透黑的脸上眼眯成一条。家人一个个地走,村里邻居也搬了许多,湾里静得很,听不见小孩嬉戏打闹,听不见狗吠鸡叫,远远近近的,只有陈妈守着这棵槐树,白天干坐着,天黑了就回去歇着,那几块地不用再种,撒种和结果都结束了,陈妈只有等待,等着老死,等着儿子出狱,这两件事情的先后顺序谁也说不准。
阚元良在路上把那袋槐花扔了,回到家已经是午后时分,午觉没睡着,起来之后就陪着老婆去逛街,给岳母挑生日礼物。晚上家庭聚会上,岳父岳母对女婿如常赞不绝口,老夫人让女儿把阚元良送的丝巾给自己系上,满意得不行。晚上熄灯之后,阚元良还是没睡着。
小嫣出事那天晚上,阚元良正在陪以前的领导、现在的岳父喝酒,朦胧中为怎么跟小嫣分开发愁。阚元良想,自己只有小时候才明确答应过要娶小嫣,现在也是迫不得已,要是真结了婚,想升职政审通不过啊,前途比情爱重要,小嫣懂事,肯定能谅解,从小到大受了阿婆不少照顾,以后好好报恩就是。
阚元良对小嫣死后的几年生活有种难以言说的生疏,好像自己离生命远了一些,全全忘了身后的村子,在顺风的路上展翅,扶摇而上九万里,走得越远人生愈加宽阔无垠,今天回了老家才发现已经把自己丢光了。
树和人都长了、老了、死了,那场大风还在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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