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姐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我忽然想起这句话来，这是《荷塘月色》里的句子吧？没错，吴姐前些天还领着学生朗读了呢。只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见着吴姐了。

吴姐是我对门好邻居，处人十分随和，我们彼此颇有往来。她是中学教师，工资6000多元，让爱人好生羡慕。更了不起的是吴姐平时还辅导几个学生，收入自然不言而喻了。也正是因为此，让我这个先前也做过教师，后来成为纪检干部的人，没少受到爱人埋怨。埋怨有什么用，此一时彼一时，谁挣钱不好呢？

吴姐可能出去旅游了？晚饭时爱人突然说。

那可挺好的，这些年吴老师够辛苦的了，今年总算可以出去玩玩了，值得替她高兴。我说。

如果不是形势紧迫，她是没有时间出去玩的。

前些天本市连续发生学生补课跳楼事件，社会舆论哗然，连市长都动怒了，教育局赵局长感动压力山大，上个月已经开了三次会议，放假前，为了进一步营造声势，又召开一次全市1500人会议，部署整治教育三乱集中行动——“百日会战”。赵局长的讲话稿是我憋了一个通宵写出来的，足足18000字。按照领导的意思，讲话站位一定要高，要把问题说透，道理摆明，态度要坚定。会前二小时，我把领导的讲话稿交了卷，自我感觉稿子写的不错，够深度，析理透澈，态度鲜明，是半年来少有动过真功完成的。可是局长一反常态，居然没有相中，再改就来不及了，我捏了一把汗。然而，赵局长这次却没有着急，大会上，赵局长把我的稿子往旁边一扔，也一改过去四平八稳、拿腔作势的姿态，捋起袖子，站着讲话。二目圆睁，拍着桌子，动了真怒！脱稿演讲：为什么三乱现象屡禁不止，为什么治理了十几年，还有的老师我行我素，话说白了，就是打击不力！就是这些年从来没有真管、真查、真抓、真处理！……说白了，就是有一些领导干部背后纵容——当然，我也有责任——但是这一次，一定要动真格，不管是谁，绝不姑息，坚决按规定处罚……处分要从重不从轻，罚款要就高不就低，够降职的降职，够开除的开除，坚决不给任何教师留有一丝侥幸心里！……我可以用头上的乌纱帽向全市家长保证，从今天这次会议起，坚决把乱办班乱补课这颗毒瘤，从我市彻底铲除！

讲话前后就5分钟，真所谓掷地有声，让人心惊肉跳。当晚，电视台进行了专题报道，城乡各处也挂起了宣传标语，一时间抓补课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回到家里，我跟爱人说，见到吴姐说一声，这场风挺紧，和往年不同了，上边是动真格的了，千万别往枪口上撞了。我是想，跟吴姐对门住着，万一她被查到，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与谁脸面都不好。何况，我的儿子小瑨，平时还常常到吴姐家补课，吴姐从没收过钱。而且，即使这次我不去查，但上头查不查就难说了，一但上级突击检查，怕是我连通风报信的时机都没有，更别说替吴姐说话了。

吴姐倒是十分看得开，跟爱人说，上边既然有规定，咱就不补了。挣这点钱也不容易，没日没夜的，身心疲惫，常年得不到休息，确实也该养养身体了。

集中行动立竿见影，全市教师补课现象一夜之间消失了。白天，很少能看见三五成群背着书包在小区里乱窜的学生。公园、广场和超市里也经常能见到老师们轻松悠闲的身影了，特别是往日吴姐家的闹人的门铃声再也听不到了，楼道里也一下子清静下来。前天，赵局长还接受了媒体采访，充满自信、充满自豪地在电视上宣称，百日会战，可以提前告杰！

吴姐大概真的出去旅游了，我心里感到十分安慰。

腊月初八晚上，寒风瑟瑟，天空挂了一层丝丝缕缕的薄云，公园里的灯光一片暗淡，如往常一样，我和爱人出来散步。其时已经8点多钟，行人稀少，我也正要回走，忽然前边十几步的地方，有一个女人的身影躲在树荫里在接电话，通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因为四周十分静，隐约地可以听清二人通话的内容：

电话里一个男子的声音：

您好，吴老师，我是魏江来的家长，你现在还招学生吗？

招啊！江来不是在跟着补课呢吗！

我儿子说让晚上接他，在哪上课呀？

成人大街育民胡同花园小区地下车库里。

我怎么没看见孩子背书包啊？

是这样的，学习资料上课时再发给学生，作业在课前已经发到微信里了，补课的学生都不用背书包。

几点上课？

晚上9点到11点。

老师，不能早一点吗？

哎呀，没办法，为了孩子成绩，就得克服了，现在形势你也知道，不是看这几个孩子成绩差的太多，我都不想补了，都理解点吧！

是吴姐？我浑身一颤，悄声问爱人。爱人急忙示意我别出声，趁着没被吴姐发现，回头沿着湖边另一条小路快速避开。

回到家里，我的心还在砰砰直跳，实在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半夜里，忽然被梦惊醒，梦见了自己和吴姐争执起来，没记得是因为什么事，似乎是自己理亏，被吴姐狠狠地斥责，当我待欲争辩时，对方又不是吴姐，是跳了楼的那个学生的家长，骂得更凶，我不敢张口，不想那个家长手里多了根棍子，见骂不解恨，便举起棍子向我打来，吓得我大喊一声，出了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