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偶然间采风碰到的这位老人。在那小院子里,带着墨镜,轻轻抚摸着一幅幅整齐的旧画。画中多是一位位容颜清丽的女性,虽笔法简约却灵气十足。
老人说他出生在民国时代,是个弃婴,被一个窑子里的妓女捡回去,窑姐儿们一人省一口吃的才把他养大,起名阿庸。阿庸从小就爱拿着窑子里旧报纸画画,后来越画越好,被来窑子里的老爷们叫画像。画的好就赏大洋,他就可以给窑子里的“妈妈们”买新衣服。
后来, 窑子里的这些妈妈们慢慢觉得阿庸一手好画,不能跟着她们在窑子里呆埋没了。于是她们一起凑了些钱,送阿庸去城里跟一位有名画师家里学画。阿庸开始舍不得走,几次想回去找她们,最后是捡他回来的那位窑姐,忍着眼泪拿扫帚把阿庸打着撵回了城。
可惜城里不像妈妈们想象的那样美好,那位画师是个高傲又刻板的人,和其它学生一样,看不起窑子里长大的阿庸。说他画的画都是野路子,怎么着都去不净一股肮脏的脂粉气。阿庸在那里不能和其它学生一样上课,只能打杂。一年后,终于有一天他受不了,悄悄逃出了画师家。
阿庸试着找回他长大的那个窑子,可是发现已经被拆了,妈妈们也都不知去了哪里。阿庸身无分文,只能一边打小工一边试着打听妈妈们的消息。阿庸来到了一个日本军官家里当下人,白天打杂,晚上在柴房里偷偷画画。有一次被军官家的小姐看到了,惊奇阿庸画中的灵动,于是便叫阿庸给她画像。
老人说,那半年,真的是特别开心的日子。小姐爱骑马,常常让阿庸帮她牵着马来到郊外。她在草地上骑马四处跑,就像一只快乐飞舞的白蝴蝶,阿庸就在旁边静静的给她画画。有一次小姐偷偷对阿庸兴奋的说,你知道吗,我听我父亲说,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可以回家了。阿庸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带你去日本学画画。
战争真的结束了。那一天清晨,阿庸突然被一声刺耳的汽笛惊醒。他怔了片刻,抄起画板,光着脚疯了一样向火车站跑。
清晨的火车站挤满了人,惨白的雪花纷纷往下落。瘦小的阿庸在人群里拼命挤出一条路,终于发现一个车窗上,小姐也在伸着手拼命喊着他。火车开动了,阿庸一边使劲跑一边将手中的画板递给小姐,那里面是一张未完成的画。火车开走了,阿庸怔怔站在原地,手中一把褐色的日本梳子。
军官一家人走了之后,阿庸继续开始了颠沛流离。他去过哈尔滨,去过长春,去过白山,去过大连。每到一个地方,他就在当地打一阵工,然后打听他那些妈妈们的消息,然而可惜人海茫茫。后来,十年动乱开始了,阿庸那些给军官家小姐画的画被翻了出来,他被打成汉奸,在一次批斗中,瞎了双眼。
老人说,虽然眼睛盲了,画都被烧了,但这些年,这些人的音容笑貌,他都还记得。后来社会环境好些了,他又一点一点的,把他记忆中的妈妈们,小姐,都画了出来。靠着这些画,他找报社,托朋友,自己一个人奔走各个城市,终于找到了妈妈们中七个人的消息。虽然其中6位早已去世,但阿庸还是得以见到了一位妈妈。见面时,那位已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泪纵横,笑着说自己此生无憾。
临走时,老人送了一些画给我。说我年纪大了,可能找不了几年了。这些年我一直在不停的画画送人,就是希望他们能继续帮我找。你有心的话,你也帮我找找吧。
老人说, 对了,听说你是学日语的大学生?好孩子,有机会去日本,也帮我找找小姐吧,帮我把这副画带给她。如果她去世了,就把这画在她墓前烧了吧。
这幅画,我画了50年,我确定这是我给小姐画的,最美的一幅画像。
我接过画。那幅画真的很美。上面是青青的绿草,一位白色和服的少女坐在草地里,笑颜如花。那笑容里,没有仇恨,没有硝烟,没有数十年江山动荡,只有一段最纯洁真挚的感情,超越时空,留存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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