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4)
作者:吴 晨
第二章
王三好护梨园难阻倭贼烧炭
骆瑞德乱方寸反助外寇开炉
第一节 流落空庙
骆禾离家出走,烟意未消。赶着红蓬马车,到了城门口,眼望着前路茫茫,不知远近;莽莽山林在夕阳余晖下,好似布满了蛮烟瘴雾。他顿生恐惧,拉了缰绳,转车回走……
他在古城里转了两天,饿了买点吃的,晚上就在车里睡。虽然有了马车,却也只能盲目游走。元兴客栈门前,他停过几回;田山烟馆旁边,也驻足几次。他也不会招徕什么生意,别人也不知道他是干啥的。他能做的事就是不停地思索自己的人生。去东洋,回牛庄,投古城,离骆府……如今变身天涯孤影,怕是离孤魂野鬼也不远了……
第一个发现骆禾孤身出走的是陈急啥,陈家三兄弟中的机灵鬼。他在古城里觅活儿时,看见红蓬马车,过来搭话,才知道骆禾已经无家可归。
“姑爷子,你跟我去住娘娘庙得了!”急啥说。
原来这娘娘庙里那个被人传名“寸草不爱”的住持老道,因为敲锣闹街,得罪了伊藤,吓得半死。又看到日本人的威胁越来越大,骆驼山的香火大势已去,遂心生邪念,私自变卖庙产,挟财跑了。小道姑们为了避嫌,纷纷逃到别的道观,作了鸟兽散。小庙成了空庙。
娘娘庙破败了,居无定所的陈家三兄弟抢先占据了“寸草不爱”老道留下的住持寮房。陈急啥把骆禾带进屋,把炕梢给了他,条件是红蓬马车要借给他们三兄弟拉脚挣钱。
急啥说:“从今以后,马车就停在娘娘庙院里。大哥正好管看家做饭,二哥赶趟管喂马修车理套,我管出去拉活儿,你白吃白住,这条件可以了!”
骆禾道:“先弄点吃的!”
骆禾吃上一顿饱饭,感觉轻松不少。肯定是眼光娘娘显灵了,我给她上过香的!我这是靠眼光娘娘的灵气吃上饭的!这样想着,身上的斯文气也足了。他出了寮房,进了娘娘大殿。
五位圣母娘娘神态依旧,只是蒙上了一层尘埃……
眼光娘娘手臂上还是夸张的眼球。骆禾伸手抚去尘埃,眼球清晰凸现,却依然是棒硬的,冰凉的。依然没有感觉到他想象中的温暖。骆禾心中不快,欲将自身运气与眼球灵气吻合挂钩的心思不能满足,不免一阵失落……
躺在寮房的炕梢,骆禾自艾自怨:“我修行不够啊!”
坐在炕头的陈正好说:“姑爷子,你吃了我做的饭,也不感谢我?你还修行?你以为你真在三界之外呢?”
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人!骆禾顿觉头脑清醒了!我修行啥了?我哪离得开三界呀?馥儿我忘不了,烟土我也忘不了。可我怎么偏偏忘了老太爷说的话,民以食为天呢?
“正好大哥你说得对!我从骆府跑出来,就是想自己干点啥!”骆禾起身来了精神。
正好说:“你个小白脸的书生,这身板儿,还放不下公子哥的架子,能干啥?”
“我看出点门道!”陈赶趟喂马回来说:“这娘娘庙缺个道长,你干脆就当道长得了!”
正好连声称赞这个主意好:“最近我看这破庙里,来乞求娘娘保护家园的香客不少。你在殿里摆上个桌,十个铜板算个卦,给他们预测吉凶,出个主意,这也算是救苦救难了。”
娘娘殿中,骆禾选定眼光娘娘座下的位置,放上个小桌。旧物堆找来一套卦签儿摆样。旁边又立了个招牌:
新来思庵道长,预测家园吉凶。
第一天,来了一个脖子上围个白毛巾的青年,占卜他家的果园。
骆禾给出的预测是:果树是硬木,适合烧炭,果园保不住了,趁早想办法……
第二天,来了一个扎花头巾的妇女,占卜她家的农田。
骆禾给出的预测是:农田暂时不受开矿影响。过几年尾矿废石堆积下来,会埋没了你家的农田……
第三天,来了一个戴草帽的老头儿,占卜他家的蚕园。
骆禾给出的预测是:虽说你家养蚕的柞树算是杂树没啥用,蚕场又在两山夹一沟的位置看似险要,可是这山沟里要修运送矿石的小矿车铁道,还是赶紧搬家吧……
骆禾有了钱,先选择去烟馆。
没有大金票,骆禾只有零钱。望着柜台上一堆铜板儿,田山露出鄙夷之色:“骆桑,你的大金票呢?”
骆禾说:“有零钱就不错了!因为卖你矿石样本,我被赶出骆家。都落魄到娘娘庙了。”
田山一惊:“会有这种事?”再仔细看骆禾,果然看出落魄之相,一双新皮鞋也造(糟蹋)得没了模样。
“这还有假!”骆禾说:“现在回过头来一看,你才是罪魁祸首。要不是你在娘娘庙会上强买我的掩石,我今天就不会在娘娘庙里受苦!”
田山说:“骆桑,以我与你瑞元堂兄的关系,我可以帮你回骆府。”
“不用!我靠自己能活下去……快上烟泡……”
骆禾烟瘾来了,伸手抓了杆烟枪,急道:“我这是现钱!”
洪寡妇经历了丈夫被害的危机,没有多长时间,又多了一样烦恼。
元兴客栈里住进了日本人田山。她本来是很讨厌日本人的,因为日本人在牛庄干过那么多年的坏事;而且现在十分怀疑洪掌柜就是被日本人所害,虽然没有官府断案……
出于惨淡经营的考虑,收了田山住店,每天也能有几十个大板儿的收入。没想到田山偏偏又看上了她的姿色,每天出来进去,色眼迷离,有点借口就搭讪献殷勤。
田山在客栈一住就不走了,他的用心表现得越来越明显,让洪寡妇烦恼不已。连店里的伙计都看出来了。
伙计洪升,站出来出主意。
洪升本就是洪掌柜的远房亲戚,说话又好仗义直言,他说:“老板娘,他一个日本人凭啥在这胡闹?早就看他不顺眼!干脆把他从客栈轰出去得了,咱们也不挣他这份钱。”
洪寡妇道:“元兴客栈,以诚信开店,那样做不妥,还是想想别的办法。”
洪升说:“那你就跟他说,你已经答应骆府的骆禾了。”
“那可不行!这话要是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
洪升又说:“怕啥?反正骆禾也找你表明了心意,想要续上婚约,这我们都看见了!”
“他一个大烟鬼,我是不会正眼看他的!”
洪升最后说:“说你答应了骆禾,就是为了骗那田山,让他断了这个念头!老板娘你要是不好意思说,咱们伙计替你去宣传。”
骆禾再去田山烟馆时,田山已经听到了客栈伙计们的故意宣传,说洪寡妇跟骆禾婚约还在,早晚要嫁骆禾。他心生醋意。又听传说骆禾在娘娘庙里当了道长,给人卜卦。更觉奇怪,当老道不就是出家了吗?出家人还要什么婚约?
烟灯一点,田山就问骆禾:“听说你和洪寡妇有婚约?”
云里雾里,骆禾答道:“当然有,她早晚是我的人。”
“那你怎么还在庙里冒充老道骗钱?”
骆禾说:“我可不是冒充老道。我是自命老道!我背靠眼光元君给苦难山民指引明路,也不能算是骗!”
“我看洪寡妇不能嫁给你!”田山又套骆禾的话。
“那是她不认账。她反感我抽大烟,说只要我抽这大烟,就不正眼瞅我!”骆禾说话间感觉烟枪气不通,抓过烟针,狠捅两下说:“她不承认,我也有办法。拿烟枪去会烟灯,烟里雾里的,她就是我的人了……”
骆禾不知田山说者有意,随着升起的烟意,话多起来……哪知田山用几句话,就摸清了他的底。
“骆禾吸烟,就不想现实中的洪寡妇;洪寡妇发现骆禾还吸烟,就不会理他。”田山觉得心中有数了。“那就趁骆禾给人算卦能挣钱,鼓动他多吸烟!变成大烟鬼!”
丁文鉴这个天下最小的官当到头了。一纸告示贴到了古城门口:……奉省设文报局,鞍山铺司即行裁撤,所有人员自行遣散……
丁文鉴召集了手下人一商量,干脆带上车马,集体投靠到骆兴公司去混个饭碗。
骆瑞元上报伊藤。伊藤亲自来到古城,任命丁文鉴为骆兴公司筹备部办事处主任,原下属人员依然由他管理。伊藤对丁文鉴说:“矿山开局很重要,除了做好开矿的前期准备工作之外,你还要与日本宪兵队饭田队长配合好,有情况及时上报,维持好满铁附属地的治安。另外,多留意骆总代的堂弟骆禾,这个人我有大用。”
丁文鉴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来了精神。骆禾小学堂改建的筹备部大院又成了他新的衙门口。加高扩大了的院墙,黑油漆的大铁门,多少也让他感觉到了一点当官的威严。
按照骆瑞元的安排,开矿筹备部外雇了一大批临时民工,开山砍树,拓宽山路,将来变成矿路;同时,在砍下的杂树中挑选出好木料,将来用于烘炉。
丁文鉴名为办事处主任,实际工作就是带领手下人,监管民工伐树开山,修建矿路。没事的时候就呆在筹备部大院闭目养神。他想,是狼到哪儿都吃肉!是狗到哪儿都吃屎!虽然铺司大院的衙门黄了,我摇身一变,这不又坐在筹备部的办公室里,照样说话算!骆瑞元不来,这里就是我的地盘!
不经意间,他又把“不招人爱听,不招人爱看”的口头禅挂在了嘴边。
骆禾依托眼光娘娘,预测家园吉凶,说得有头有脸,有理有据。大部分还在开矿的推进中应验了!“思庵道长”的名声可就大了。城里城外山前山后的人,都传说他对日本人开矿带来的祸福预测得准,纷纷前来娘娘庙。
这事不可避免地传到丁文鉴的耳朵里。丁文鉴想道,占山开矿早有民怨,骆禾专挑这个敏感的问题做文章,会不会引发什么事情出来?他感觉不妙,马上派手下亲信林老四报告了日本宪兵队队长饭田。很快就有宪兵在山路上盘查,只要是到娘娘庙占卜开矿事宜的香客,一律驱散赶走。
不让香客上山,骆禾再也挣不到钱,铜板儿也拿不出来。去到田山烟馆,只能要求赊账。
田山本以为骆禾能挣钱,才鼓动他多吸烟。眼下一看骆禾受穷了,又打起自己的小算盘:
“赊账可不行!骆禾赖账在行,不能让他白吸烟。一个烟泡不少钱呐,大烟鬼可供不起!”
忽又盘算道:
“可也不能断了他的烟瘾。烟瘾让他少想女人,而且洪寡妇恨他吸烟!”
田山绞尽脑汁,想出个新主意。“骆禾没钱买烟膏,就教他喝纱布茶!”
主意已定,田山对骆禾说:“中日合办田山烟馆,立了不赊账的规矩,不能破坏。”说着取过一个搪瓷茶缸说:“骆桑,这个缸子赠送给你,没钱的时候,它可以解决烟瘾的问题!”
骆禾接过茶缸,将信将疑,瞪大眼睛看着田山接下来的操作。
田山从烟炕上柜台上收罗来一堆烟枪,当着骆禾的面,从每个枪斗里抠出纱布团儿。纱布上都粘了残存的烟膏。
田山说:“这是怕把烟膏粘在斗里,用块纱布搓成团,把枪斗里空档塞满。盛过烟膏,这纱布上就浸透了烟浆。”
又从一杆杆烟枪上把枪斗拧下来,在衔接插口处解下了纱布条,说道:“接口上缠绕纱布条,起到塞紧吃住劲的作用。这地方经常漏气,拆下的纱布上,粘的都是上好的烟浆!”
田山熟练的操作,把骆禾看傻了眼:“这不花钱,也能管烟瘾?”
田山一见骆禾上了自己的道儿,顺势把收集下来的一大堆粘了烟膏的纱布团、纱布条,都装进骆禾的茶缸里。
“骆桑,这都是你的了!就当它是烟泡烟膏,泡水喝了是一样的!”他自信地说:“这叫纱布茶!”
没人来问卜,骆禾就没了钱。烟瘾来了,只能拿着茶缸子去找田山要烟纱布。好在田山出于自身动机,免费赠送。吃饭的事,每天靠跟陈家三兄弟借光。
有一天,三兄弟闲着没事儿,见骆禾拿个茶缸子喝纱布泡水的可怜相,就逗弄骆禾说:“姑爷子,光看你给别人占卜,你会不会给你自己也算一算啊?”
骆禾沉吟半晌,说道:“《诗经》有云: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
“听不懂!”三兄弟直摇头。
骆禾换了个说法:“古人说,在田地里,那边落了个禾儿,这边撒了个穗儿。都留给寡妇来拾取吧……”
还是陈急啥机灵:“我听懂了!你还是要等咱老陈家的馥儿啊!”
门前的大枣树花谢了,总算等到田山退房走了。洪寡妇以为他不会回来了,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没过几天,田山却又进了元兴客栈。
事情搞大了!田山从奉天买回了大包小包的礼物,送到洪寡妇的面前。给洪家的小孩买了奉天城里上等的糖果糕饼;给洪寡妇买了锦缎大花袄,还有绣花鞋。
一个执着地送礼物,一个执拗地不收纳。双方推来让去,争得面红耳赤,令洪寡妇烦恼陡增。
后来还靠伙计洪升来劝,只把给孩子们的糖果糕饼留下,给田山留些面子,一场风波才算告了。
这事儿闹得洪寡妇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坐柜台也打不起精神。她思前想后,觉得一个女人当家真不容易,天天坐在柜台里抛头露面,也不是长久之计。
忽听门外传来车马声,还有陈急啥的吆喝声。原来是陈急啥赶着红蓬马车拉脚,从火车站那边带来了一个住店的客人。
洪升闻声出去,将客人引进客栈。
洪寡妇一见着牛庄的老乡陈急啥,蓦然心生一念。
她出门喊住急啥说:“我明天要雇你的车,回一趟牛庄娘家。”
急啥道:“姑奶奶用车还说啥雇不雇的,我送你去,不要钱!”
洪寡妇说:“你这个营生也不容易。”
急啥道:“我这就出点工夫,马车是骆禾的。”
提到骆禾,洪寡妇问:“听说骆禾离开骆府了?”
急啥答道:“为了续上当年和姑奶奶你的那个婚约,被骆老太爷轰了出来,无家可归,正蹲在娘娘庙里受苦呐!”
洪寡妇一听满脸通红,忙收了话茬儿,另说道:“坐别人的车我不放心,你明天早上来接我吧!”
陈急啥兴奋地回到娘娘庙,一见骆禾,直接道喜:“姑爷子,你给自己算的卦真准啊!姑奶奶要回趟牛庄,你的机会来啦!”
洪寡妇要回娘家,一大早起来就梳洗打扮了一番。换了新衣,人更漂亮!
为了摆脱田山的纠缠,她打定主意,回牛庄娘家,去请哥哥陈琳来当掌柜的,支撑起这个客栈。她感觉自己一个女人,还是退回后堂为好。
一切准备好了,来到门外,就等陈急啥的马车了……马车来了,洪寡妇一看赶车的竟是骆禾!她又羞又急:“骆禾呀,怎么是你?”
“急啥他有事,让我替他来。原本这马车也是我的……我送你去,快上车吧……”骆禾说话间为她掀起车帘。
洪寡妇满脸泛红,显得又漂亮几分:“那我就不去了……”
她本想拒绝骆禾送她,话刚出口,突然看见田山走出门来,已到眼前。她马上改了主意。何不趁骆禾在这儿,借此由头气一气田山,让他死了这个心!
转瞬之间,她故作跟骆禾亲热之态,娇声喊道:“瑞德呀,你倒是掫(从侧面往上推)我上去呀!”
骆禾反应慢了点,不知掫哪儿?洪寡妇已扭身上了车,挡上了后帘。
田山又生醋意,过来问:“骆桑,一大早,这是去哪儿?”
“送她回娘家!早去早回!”骆禾来了精神,赶车鞭子一甩,田山吓得后退一步。
“中国人的传统,娘子回门,郎君赶车送!”骆禾说着得意起来。
田山一脸地不高兴。他看人家娘子郎君的搞得这么热乎,觉得自己的努力要白费。眼望马车离去,在后面气哼哼地说道:“骆桑,别忘了!你要到烟馆取纱布!”
骆禾赶车出了古城,上了官道,觉得自己心里有希望升起来。
洪寡妇坐在车里,庆幸自己借着骆禾,躲避了田山的骚扰。但也感觉挺冒险,可别让骆禾误会,再勾起了他的想法……
忽听骆禾在帘外问道:“馥儿,回牛庄,有事?”
洪寡妇觉得既然骗了田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吓一吓骆禾……
她隔帘答道:“田山他从奉天给我买了锦缎的大花袄,还送我绣花鞋。”
这句话真的把骆禾吓着了!引发了他一连串的胡思乱想。刚刚升起的希望火苗瞬间熄灭了!心情一落千丈……
“所以你就去牛庄,回娘家商量事?”
“是啊,找我哥,陈琳。”
陈急啥有了新消息:挣大票!
丁文鉴在古城门口,贴了招工告示。日本人成立了采矿所,开始招收采矿夫。
陈急啥去打听过了。这采矿夫干的活儿,是在山石上掏个洞,然后把硫磺炸药放进去,把山石炸开。这活儿虽然又累又危险,但是钱给得多,全是日本大金票。
三兄弟一商量,都想去。也不用问骆禾干不干,明摆着的,这活儿他那样的干不了。骆禾知道后说,你们没问我就对了,我要是能为日本人干活,我就不在这儿了。
自从陈家三兄弟到矿上当了采矿夫,骆禾只能孤零零地呆在破庙里,看着同样孤零零的马车。白天饿了就拣个供果吃。怎奈来娘娘庙上香还愿的香客越来越少,有时候好几天都没有供品。晚上好一点,吃饭跟三兄弟借光。可靠人家给吃的,也是一种耻辱啊!
一天天过去,骆禾精神上贫穷和饥饿的压力大增!思前想后,骆禾决定自己出去赶马车挣钱!
没想到几次下山,都没什么收获。
可气又可恨的是最后一次。空手而归的骆禾,在回庙的路上,遇到一个日本宪兵,拦住马车问他:“是不是到娘娘庙去预测家园吉凶?”
气得骆禾,蹲在庙里,再也不想出去了。
无聊之中,自命的思庵道长给自己算了一卦。结果是,自己这人生,前路茫茫,不知远近,而且充满了瘴雾蛮烟。骆禾猛然想起,这不就是自己离家出走那天,不敢出城门,看到的景象吗?
这一天,王三好和红姐,拉着王家堡子一伙儿果农,手持锹镐斧头铁棍各式家伙,气冲冲来到了骆兴公司筹备部,抗议日本人强占果园并强行砍伐梨树。
原来在王家堡子那边,发生了一起惊天动地的事件。王家堡子是远近闻名的南果梨之乡。今年的南果梨即将成熟,丰收在望。果农们刚刚有了丰收的喜悦,却不想祸从天降。有一伙人打着骆兴公司的旗号,强行冲进果园,砍伐毁坏梨树。即将收获的南果梨掉落满地,被人踩车压,其状惨不忍睹。果农们联合反抗,却招来日本宪兵队的镇压……
王三好家的损失最大。王家的南果梨园占地百亩,是王大力生前多年苦心经营留下的产业。也是王家的命根子。可是这日本宪兵队凶残得出名,实在惹不起。
王三好发现这伙强盗所占地块儿,都插上了“骆兴公司”的木牌子,觉得这个必跟骆家有关系。早就听说骆家的大片落叶松林保全住了,为什么强行践踏别人家的果园?遂决定带上受害果农,到骆兴公司去说理。
“这话不招人爱听!”丁文鉴念着口头禅走出大铁门。
他从这伙手抄家伙的人群中,认出了王三好和红姐,觉得不好惹,立刻装作一副笑脸说:“这事跟我们这个大院没关系。你们王家堡子的人也都看见了,我们开矿筹备部的人出去,只管砍杂树,开石路。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各村屯的田地林木,各家的产业,我们一个指头都不会动的。所以说你们告状也告错了地方。骆兴公司的总部在奉天,要告状,你们得花钱坐火车,到奉天去告!”
说完,让手下人紧紧地关上了大铁门。逼得王三好,只能用最后一招,去求骆家人。
丁文鉴看王三好一伙人离去,对亲信林老四说:“王家堡子是满铁的附属地,不能出事,你快去报告宪兵队。”
骆老太爷听管家骆叶来报,说王三好和红姐带着一帮果农求见,他害怕了。他明知斗不过日本人,也不能给人什么帮助,就不敢见面。他让管家去找儿子骆瑞元想办法。
骆瑞元这几天正在家里生闷气!古老的骆驼山传说,由自己变成现实,是不可能了……想要振兴骆家的梦想也破灭了!
他万没想到的是,他一个开矿总代理,竟会与“开矿”本身无关。采矿所都成立了,根本没人理他!直到日本人办了隆重的开矿典礼,才邀请他去参加,还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再看开矿仪式,竟然全部按日本人的风俗,举行这个“祭”那个“式”的,连一句中国话都不说。这哪是什么中日合办?就更别提什么骆家了!
骆瑞元话说在气头上:“骆家不予答复!”
老太爷叹息道:“都是乡里乡亲的,说话态度也别太生硬了!”
他急命管家,到中堂摘下那《老虎下山图》和对联,送给王三好,留个念想儿。
管家见了王三好众人,婉转说明骆府的意思。又单独把三好拉进门房说:“我们老太爷有个心病。侄子骆禾离家出走,好几个月了。现在就住在娘娘庙里。老太爷一直想叫他回来,瑞元老爷也急着推荐他。你们唱戏的能说会道,要是能说服骆禾,让他回家来。老太爷和老爷一高兴,就可能帮你们求情,保住你们的果园。”
王三好觉得可以试一试,谢过管家,与众人去了娘娘庙。
王三好一帮人在娘娘庙大殿里找到骆禾时,骆禾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陈急啥给他带回来的一个馒头。
王三好看到骆禾立的招牌,问道:“骆禾,你现在是思庵道长?”
骆禾抹着嘴巴回答:“当一天算一天!”
三好问:“算卦挣钱?”
骆禾道:“预测家园吉凶。日本宪兵在半道上堵截,好几天上不来一个问卦的。烟钱挣不到,饭都吃不上了!”
三好急于说明来意:此次前来,是想求骆家的人,看在曾经为保护山产一起请愿的份上,在骆兴公司帮忙说个情,看能不能保住王家堡子梨园。
又拿出骆老太爷的画儿,说道:“刚去过骆府,你家老太爷不见我们,让管家送出这卷子画儿。你给看看,是啥意思?”
骆禾一看是叔父中堂的《老虎下山图》和对联,马上明白了:“老太爷害怕了!他是彻底退缩了!”
骆禾说:“别指望老太爷啦!我看你在戏台上又能说又能唱的,你找他们说理呀,叫他们赔钱!”
三好说:“他们说我家梨园划进了满铁附属地,不在收购土地范围。不给钱,硬抢!还来了日本宪兵队……”
骆禾说:“这一定是伊藤记恨你大哥王大力反抗他们,暗害了不算,还要报复!这种情况,眼光娘娘也没有办法!”
三好问:“可为什么单砍我家的树?你们骆家那有大片的松林,树又高又大的,都成材料。为什么不用?是不是你们骆家有权有势做了什么手脚?……”
骆禾答:“不是那么回事儿!为了炼铁烧的炭,只能用梨木材料,松木不好使。你们只知道南果梨好吃,不知道这梨木最硬。它烧出炭来,份量重,密度大,有硬度,适合作窑轱辘里的料柱骨架……说多了你也不懂,反正是只能用你家的梨木。”
三好说:“那我是说屈了骆家了?”
“啥屈不屈的?你等着看吧,骆家的落叶松林也保不住,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开矿作支撑,松树用得上。”
三好又说:“你再给掐算掐算,他们在我梨园,能闹到啥时候?”
骆禾,沉吟一下,转身去问陈急啥:“你们到矿里上工,这些天都做啥了?”
急啥答道:“学着使用洋玩意儿,叫凿岩机,有个大铁头,能把山上石头钻个洞。听说下一步就开始学着往洞里装炸药,放炮开山!”
骆禾一听,略作判断,对王三好说:“那就快了。只要开山的炮一响,矿石下来了,你们家的南果梨树就该被砍光了。”
三好问:“怎么还要砍光?”
“一棵都保不住!”骆禾说:“他们用梨木烧炭,是给窑轱辘炼铁当原料。一旦开始,一炉挨一炉,停不下来。不吃光你,他们不会停口的!”
在一旁的红姐急了:“那不就倾家荡产,没有活路了吗?”
“都没有活路了!”骆禾灰心丧气地说:“只能怨你们王家堡子的老祖先,几百年前也没预测出这日本宪兵队要来。运气不好啊!选了一块地,还选了一个满铁的附属地。这块地种点啥不好,偏偏又种了炼铁用得上的南果梨树?这不是等着让人抢吗?”
三好说:“那就跟他们拼了!”
骆禾说:“在眼光娘娘面前,你就认命吧!你有梨树,你的命运就注定是被抢!你敢反抗,人家有宪兵队。你鸡蛋碰不过石头,想开点,放弃你的梨树吧!”
让骆禾这么一说,三好气得咬牙切齿,红姐也落了泪。
人群中有人说:“道长,要不麻烦你下个山,找你家骆总代说说情。他是大官!”
骆禾叹了口气说:“这位老乡,你们不用再对他抱什么幻想了!我这堂兄名为开矿总代理,也是个虚名。伊藤给了他一个日本女人,把他缠住了!”
又转向了王三好:“三好啊,这山我也不想下了!伊藤盯上我了,因为我学过炼铁。我运气坏啊,学点什么不好,学了他们用的。不想给他们干,就被逼进这破庙。欺负人啊,想算个卦都不成!”
骆禾最后说:“你这件事情,忍了,就是怂包;不忍,就丢性命。我也糊涂了!要不你们上三柱香,请眼光娘娘给指一条明路……”
王三好彻底明白了:“还指什么路?我懂了,日本人欺负咱们,抢咱们的东西。还拉着一群卖国奴,坑害老百姓。原来的丁铺司都成了给日本人看大门的狗。无路可走了!我看咱们只能自己抱成个团,找机会跟他们干了!”
群情激愤中,一帮人又各抄家伙,吼着要回去拼命!
骆禾说:“还等你们去拼命?你们兴师动众来我这儿,已经是很危险了。你们还是快点走吧,恐怕一会儿日本宪兵队就要来了!”
三好和红姐临走,把那卷画儿留给了骆禾:“你挂在庙里吧!”
王三好他们走了,陈正好的饭还没做好,饭田就到了。五、六个宪兵跟在后面,长枪刺刀闪着光亮。
骆禾一点不感到意外,心里不觉笑了一下。自己的预测真是神了,说他们来,真就来了!
转瞬之间,他又不想笑了。说什么思庵道长能预测吉凶?该来的,一定是要来的!
我跟王三好他们不是一样吗?不是一样地无路可走吗?之前委身骆府就是孬种,如今寄居破庙也难保周全……眼看着饭田汹汹气势压了上来……
恍惚间骆禾听了饭田的问话,脑海里却自顾自地继续飞转,停不下来……饭田说些什么一句没记住。
饭田转身安排丁文鉴,从今天起盯紧了,不能让这些人再聚集在娘娘庙,还要想办法把骆禾赶回骆府……
丁文鉴送走饭田,回到筹备部大院,坏主意也冒了出来!他安排林老四说,明天你们把砍树剩下的树枝都堆在娘娘庙后墙根……
守着空庙,每天挨饿!纱布茶也早断顿了!
骆禾心情不好,便更难耐烟瘾……
夜深了,望着空空的搪瓷茶缸,他终于下决心,下山找田山去要纱布。
未料他到了烟馆,被田山推出了大门。
“上回在馥儿那儿,你说的,让我别忘了来取纱布!”骆禾近乎乞求。
田山说:“你送寡妇回娘家太高兴了,没听懂我的话!我是警告你,不要再来取纱布了!”
田山关上门前扔出一句话:“去找你的寡妇吧!白给你多少纱布,也挡不住你想女人!”
骆禾沮丧地回走,路过元兴客栈,也忘记了往日般的驻足。刚出城门,猛见山上火光闪闪!仔细一看,正是娘娘庙着了大火。谁要烧了庙?顾不得多想,骆禾撒腿猛跑,上山进庙……
陈家三兄弟在矿山累了一天,睡得正酣。骆禾救了他们。他们从寮房中抢出自己的钱财,仓皇逃命。骆禾也摸到那一卷子画儿跑出来,扔进红蓬马车,赶车离开了火场……
(第二章第一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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