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季曼曼
1.
“不要干傻事!我已经来找你了——”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因为稚嫩和焦急而变得尖声尖气。
季曼曼拔掉了耳朵里的通讯装置,那黑色的扁圆形装置上已经浸满了血液,季曼曼看着它,仿佛还能听见那个女孩的声音。
真是奇迹,竟然没坏。
海风吹拂,咸湿的空气让她的鼻腔发烫,在她的背后,乌康城中浓烟四起,像是一场森林大火,时不时的爆炸声更如同孤魂野鬼的咆哮,怒吼出生前的不幸。
季曼曼低头,看着手中那个圆形的物体,任额头的、鼻中的、嘴角的血液流淌、融合、滴落,在她的掌心炸出一朵发光的花。
手臂自然下垂,通讯器从她的指尖落下,她抬起裸露的右脚,用血淋淋的脚跟将通讯器踩得粉碎。
海水涌了过来,泛着白色的泡沫,挑逗着她的脚趾,舔过她的脚背,没过她的脚踝,轻柔而冰凉,像是指尖的爱抚,还有那海浪的声音,从她目力所及的所有方向而来,如同一首催眠曲张开了双臂紧紧抱住了她,这是那样地让人安心。
她的金发已沾满了凝固的血液,呈现出一种暗金色,所有的发丝都黏在一起,拧在一起,贴合在她的后背,正如此刻心中的种种思绪,海风吹不动它。
季曼曼朝前走去,一瘸一拐,潮湿的沙子泥潭一般啃噬着她,每一颗沙粒针尖一般刺痛着她,海水上升到她的膝盖,她的腰际,她的胸口,她的咽喉,她轧进海里,不顾身上的剧痛,拼命地蹬着,拼命地划着,朝着更远的地方极速前进。
她,季曼曼,尼卡国异人防卫部一级成员,本应扛起保护人民的责任,却害死了那么多人,她已背离了这一切,背离了存在的意义。
回头望去,乌康城已如一座隔世的孤岛,那些侥幸耸立的高楼此刻也显得矮小了,而依然在野蛮生长的烟柱在它的上空汇聚成一片地狱之境,达克力斯之眼在更高的地方冷冷地观望着,此刻,它看起来像魔鬼的独眼了。
距离够远了,她又开始往下潜去,抵抗巨大的浮力,阳光在搅动的海面上被不断地打碎,在海面以下却坚定地陪伴着她,气体从她的口鼻中缓慢地涌出,划过她的脸庞。
疼痛加剧了,特别是胸口,她感到碎掉的骨头一点点深入肉里,但她还在往下潜,因为过于用力,身体上的伤口一个接一个被重新撕开,血被水流拉出无数细丝,显示出小涡流的运动,旋转着消散在整个海洋中。
两肺火辣辣的感觉让她紧张,尽管之前咬碎了藏在嘴里的应急能量胶囊,但经过了刚才的战斗的她实在太累了,肌肉实在无法长时间地绷紧,只能一松一弛地前行,她感到前胸后背的每一处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那重压是因她而死之人的尸体堆叠而成。
她不知道继续往下会遇到什么,一条不知名的丑陋小鱼绕过她,摆着尾巴游远了。
回去。
不。
她丧失了方向感,每蹬一下腿都是不可承受的剧痛,而这样的动作越来越艰难……
回去!
不!
她拼尽力气朝下划了最后一下水,燃烧的肺部迫使她张开了嘴,仅剩的气体疯狂地冒出来,朝水面惶恐地逃亡,意志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本能成为一切。
回去!
回去!!
回去!!!
她开始犯迷糊,但还是转过了身,接着眼前泛出淡淡的光,起初只是微弱的白色光点,而在她开始抽搐的时候,光点变成尖锐的光锥,从一个似乎无限远处的点冲射出来,驾成一座通向虚无的桥,在这座桥上,季曼曼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2.
血脊狼,是尼卡国内陆高原地区的一个物种,具有限的记载,在旷世之灾之前,并没有与此类似的动物。
血脊狼得名于处于它们背部脊椎骨位置的一条贯穿整个躯干的血红色细线。它们残暴,嗜血,总是单独出没,不在乎在白色的雪景中暴露自己,因为在那里,它们占据食物链的顶端,是唯一可以称之为猎手的生物,传说,它们热爱在雪地挖出一个坑,将猎物的血液放空,然后浸泡在温暖的红色浴水中享受美食。
季曼曼觉得,眼前的男人,就是一头活生生的血脊狼。
上一个瞬间,她还在空中搜寻着这个男人的踪迹,就在这时,后背上一股凉意直窜脑门,未有任何反应,季曼曼已经斜向下贯穿了一幢居民楼,最后嵌入了一辆小轿车里。
太快了,季曼曼甚至来不及惨叫,而当她感觉到巨痛时,已经很难再叫出声,仅一下,仅仅一拳的威力,就已经让她难以支撑,睁开被血液黏住的眼皮,眼前的居民楼的正中一个隧道一般的缺口里,无数的碎石伴随着人影坠落而下,几秒之后,缺口的两侧轻微地弯折,转瞬间断裂,这庞然大物的一半从半空坠落。
你果然……比我想象的还要强……
她全身瘫软地看着浮在空中的他,就像被邪恶浸染的神灵俯视受难的苍生。
在意识模糊的这一刻,季曼曼的注意力终于涣散,时间顷刻间变得缓慢,她才发现,股股浓烟从钢铁丛林的缝隙之中钻出来,商店中的火花照亮了躲在角落的人们的恐惧,逃跑的脚步声战鼓般锤击在她的耳旁。
她将平民的城市当成了自己的战场。
那滚滚的热浪也第一次真正点燃了她对这个男人的愤怒,她将自己从扭曲的金属里拔出来,咬碎了藏在牙齿后的应急能量胶囊。
这一次,她没有像之前一样冲天而起,因为她的力量足以震颤这块大地,而由她身体中爆出的能量则能够烧毁一整个街区。她浑身燃起了火焰,这火焰被刻意地控制在无法伤及无辜的范围,然后,她缓缓地脱离地面,升起,直到与男人相同的高度。
那个男人浮在空中,在这一段时间里,他有太多的时机可以给予她致命的一击,可他没有这么做。
“该死的,季曼曼……”
“为什么?”季曼曼粗暴地打断他,“为什么要引我来这里?你明明可以在那个荒废的小镇里就结束这一场战斗,为什么要在这里?”
男人没有回答她的话。
季曼曼怒视着他,她原本估计最坏的情况,就是将战斗控制在那座沙漠中的小镇,而她所接收的命令也同样没有要求她必须带回这个男人,只是要求她尽可能地说服他,如果没有受到他的主动攻击,不要动武。
当她追踪男人到达那个荒芜的小镇时,他们并没有立刻兵戎相见。
那时的男人脸上满是憔悴,他本可以在叛逃后一直飞行到国界之外,躲到一个无人关心的地方,可他却在这个沙漠小镇里停留了很久。
“为什么要逃?”季曼曼柔声地问。
“你不明白。”男人说,“我必须这么做。”
“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季曼曼伤心地问。
“我知道。”男人说完,沉默了下去。
“在事情还未到无可挽回之前,跟我回去。”
“不行。”她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坚定。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以叛国的代价?”
“以任何代价……”
“到底是怎么了?”季曼曼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会明白的。”男人再一次说道。
他的语气让她生气,仿佛她还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
“你回去吧,我不会跟你走的。”男人说。
“你知不知道你的离开会造成什么后果?”季曼曼吼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会对我们造成多么大的伤害?尼卡的人民会怎么想?”她已经准备好用武力解决问题。
“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
“我——”
在他刚刚开口的那一个瞬间,季曼曼就出手了,可男人却转身就逃,季曼曼没有犹豫,飞身而上,两人在空中你追我赶,没有注意到身下的地形由沙漠变成了丘陵,由丘陵变成了平原,再由平原变成了城市,直到他们已经交手几十回合,季曼曼还未发现这座城已近乎成为废墟一片。
但更让人气愤的是,男人的实力远在她之上,却以普通人的性命为代价,与季曼曼周璇了如此之久,而现在,他的无动于衷如一桶汽油般浇淋在她的怒火之上。
她的双拳握紧,毫无征兆地启动,转瞬间,像是捅破了一张润湿的纸一般突破了音障,那一声爆响将她周身的火焰呈球状散开,而由她更快的速度带起的狂风在火球还未完全膨胀之时便已将其吹散,在她的身后,那头飘逸的金发也熊熊燃烧,拖出一条无比灿烂的红色尾迹。
她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
男人在她冲到近前时闭上了双眼,不知何时,他身后原本晴朗的天空已被乌云遮蔽,顷刻间,乌云底部冒出密密麻麻的银白小点,它们飞速地延长,同时生长出无数的枝杈,在乌康城的上空编织出无穷无尽的网格,那些最粗壮的线条朝着男人汇聚,到达他的身后时交织成一个无法直视的小点,亮度已超越了太阳。
那是一个由闪电组成翅膀的天使,在他的前方,则是一支破空而来的火焰巨箭。
当无数闪电同时响起的炸雷终于散去,那乌云和火焰也已消失。
3.
再一次的,季曼曼输了。
她的身体冒出青烟,在空中坠落,那青烟包裹住她,仿佛一只手掌,却是一只软绵无力的手掌。
她睁开眼睛,金色的发丝在气流的作用下轻抚着她的耳旁,她看着空中那个黑色的圆形,仿佛她的内心一般空洞。在她足以融化金属的拳头接触他的面颊的时候,在他气势如虹的闪电击打在她身上的时候,拳头上那坚实的触感和身体里跳跃的电流,让她猛然间明白过来,在这座城里无辜丧命的亡灵,事实上,都是她的过错。
季曼曼落在了海边,沙滩上早已没有人影。
她就这样躺在这里,躺在由她自己砸出的沙坑里,让四周的沙子缓缓将她埋葬。
所有的思绪都回到了一个黑暗的日子,但这记忆,却被一场大火照得通明。
4.
教历1174年4月3日,季曼曼迎来了她12岁的生日,也就是这两年,季曼曼进入了青春期,美丽的脸庞和一头金色的秀发早已让许多年长的男生神魂颠倒,而略显成熟的神情和越发迷人的身材更是让她成了男生之间相互打架和仇视的理由。
毫无意外的,季曼曼收到了数不清的生日礼物。
整理着堆成小山的礼物,季曼曼发现那个特别热爱恶作剧的沐麟峰竟然没有送她礼物,这让她有点儿小小的意外。
她将这些礼物一一收好,躺在床上想着自己的心事,想着想着,就沉沉地睡去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只冰凉的手掌突然摸向她的脸颊,季曼曼悚然一惊,汗毛直竖,一个黑色身影站立在她的床边。
她猛地一挥手,一簇火焰脱手而出,仓促中这一枚火球射歪了,烧掉了墙上的挂钟,但火光也让季曼曼看到了黑影的面孔。
“沐麟峰?”季曼曼跳起来,伸手一巴掌扇在来人的脸上:“你不知道现在的我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能力吗!?”
沐麟峰抚着脸上的五指印,只顾憨厚地笑着,什么也没说。
“我差点杀了你!”季曼曼又紧张起来,一把抱住了他,“天哪,你没事吧?”
“嗯……如果你真的射中了我,我就不会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跟你说话了。”沐麟峰嘿嘿笑道。
“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傻,还是疯?”季曼曼没好气地说。
“也许两者皆有吧。”
季曼曼打开灯,拉他坐在床上,刚才的惊吓让她睡意全无:“这么晚了,你来干什么?”
“送你生日礼物啊!”
“现在?”季曼曼下意识地去看挂钟,却只是看到墙壁上一片黑乎乎的印子和地上堆在一起的灰烬。
看到季曼曼快要生气了,沐麟峰连忙表示会赔给她一个新的挂钟,而且帮她把她的寝室打扫干净。
“好吧。”季曼曼深呼一口气,这有助于她控制情绪,“现在应该快到凌晨了。”
沐麟峰无奈道:“没办法,这个礼物只有这个时间送最合适。”
“什么东西?”季曼曼兴趣缺缺地问道,只是认为沐麟峰在故作玄虚。
“礼物不在这里。”沐麟峰学着大人的样子,竖起食指摇了摇,“我要把你带走。”
季曼曼有些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把你带到‘妈妈’的身边。”
“‘妈妈’?”
“就是那个我们没有机会见的‘妈妈’呦——”沐麟峰故意拉长了声音。
“‘妈妈’……”季曼曼小声地念叨着,似是在呓语。
“妈妈”到底是什么一个概念呢?季曼曼不知道。“妈妈”这个词是如此陌生,是离自己如此遥远。自有记忆起,她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只有妈妈,没有爸爸的孩子,可是她又不曾见过这样一个所谓的“妈妈”,不仅是季曼曼,所有生活在这里的孩子,无论大小,都不曾见过他们共同的“妈妈”。
“为什么外面的人可以天天与爸爸妈妈在一起,而我们不行呢?”几乎每个孩子都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与外面的人不一样吗?”
我们的妈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也许,她有一双天蓝色的清澈的眼睛。
也许,她的声音中满是慈祥。
也许,她拥有着天使的笑容。
也许……
她跟我们一样吗?她为什么不来见我们?她到底在哪里?她抛弃了我们吗?
季曼曼心头一颤,她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催促她,她知道那是她沉淀了多年的愿望。
“带我去。”她说。
沐麟峰笑了:“看你沉默了那么长时间,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个礼物呢。”
季曼曼小声地问:“你知道‘妈妈’在哪里?”
“是的,我最近才搞清楚。”
“你已经去过了吗?”
沐麟峰摇摇头:“我等着这一天和你一起去。”
“为什么不自己先去看看?”
“我想跟你……”沐麟峰眼神躲闪,“跟你一起体会见到‘妈妈’的感觉……”
季曼曼看着沐麟峰,突然有些揶揄地笑了一下:“其实你是害怕了吧?”
“害怕,害怕什么?”沐麟峰看向季曼曼身后的墙壁。
“害怕‘妈妈’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季曼曼说,“你需要一个陪你的人。”
沐麟峰不说话了,季曼曼知道她说对了,因为如果是她有这样的机会,也会希望有另一个人陪着她。
沐麟峰向她伸出一只手,季曼曼犹豫了一下,握住了。
“闭上眼睛。”沐麟峰说,顿了一下,“准备好了吗?”
季曼曼深吸一口气,紧闭着双眼:“好了。”
倏忽间,沐麟峰和季曼曼凭空消失,与此同时,在一个神秘的角落,他们又凭空出现在那里,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到了?”季曼曼问,仍闭着眼睛。
“到了。”沐麟峰回答,也没有睁开眼睛。
这里的温度稍高,季曼曼能感觉得到,有一个热源就在他们的面前,温暖扑面而来。
“我们……”
“要不要睁开眼睛?”
两人同时地发问,又同时地沉默。
也许“妈妈”不希望我们见她,不然,她为什么从不来见我们?
沐麟峰紧了紧握着季曼曼的手,季曼曼知道了他的决定,不知为何,她突然变得平静,突然不再为接下来所要见到的一切感到害怕。
“我数到3就睁开。”
“好。”
“1。”
“2。”
“3。”
好似空间中裂开了一道口子,淡蓝色的荧光从睫毛的缝隙中渗透进来,有那么一瞬,季曼曼的整个世界中都充斥着这样的荧光,宛若流水一般填满了她的眼瞳,是那么地舒心而愉快。
柔和的光芒逐渐淡去,幻化为闪烁的光点,星空一般点缀在她的眼前,季曼曼不禁用双手捂住了嘴,似是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她,让她迈开脚步,向前挪动。
哦!天哪!那是……
那是一个成型的婴儿,正微微蜷缩着好似透明的躯体,荧光穿过它柔嫩如水的皮肤从另一面轻柔地透过来,将它渲染得宛若来自天堂的圣婴,此刻,它轻轻闭着眼睛,微含着自己粉嫩的小手指,小脚丫缓缓地摆动着……
婴儿被一层薄薄的橘红色透明膜包裹着,薄膜上布满了绚丽的纹路,其中似有另一种发光的淡橘色液体在流淌,婴儿连同薄膜全部浸润在这淡蓝色的散发荧光的液体之中,无依无靠地自由漂浮,薄膜上一个通道将婴儿的肚脐与外界相连,淡蓝色液体因此可以流入他的体内,如同母亲的子宫养育和保护着其中的宝宝。
季曼曼艰难地移开目光,入目所见,竟一个个都是这样的婴儿,有两个宝宝即将碰到一起,这时两张薄膜向内凹陷进去,产生了某种排斥力,将两个靠得太近的婴儿推离彼此,凹陷恢复至原状,荡起的波纹呈环状沿着薄膜传播到另一端,那纹路里橘黄色的光芒也因此颤动起来,似是感觉到了这微小的变化,其中一个宝宝轻轻张开了嘴,舞动了两下小手,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
不能再向前走了,一面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屋顶的玻璃墙将这一切与季曼曼隔离,她将手放在玻璃墙上,仿佛可以听到那些仍然脆弱的小心脏的跳动声,杂乱无章,分外有力。
她感觉到她身体里的所有力量都顺着手臂流走了,双腿一软,面朝所有的婴孩,季曼曼重重地跪坐在坚硬的地板上,“咚”的一声,似是直冲心灵的重锤,又如同天神判下的惩罚,猛然间,在玻璃墙的另外一边,火焰开始熊熊燃烧。
5.
当警报声响起来的时候,站在季曼曼身后的沐麟峰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大火在浅蓝色的荧光中迅速蔓延,明亮的黄色与蓝色的混合,似是生与死的交融。
“季曼曼!你在干什么!?”尽管这火焰的高温几乎让沐麟峰晕厥,他还是冲了过去。
季曼曼在哭,但她通红的双眼中却是无尽的迷茫。
沐麟峰抓住她的手臂,拼命地摇她,他大喊,可季曼曼只是随着他晃动,仿佛那个如此美丽的灵魂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温度上升得太快,沐麟峰汗如雨下,这汗水还没有滴落到地上就已经蒸发殆尽。在玻璃墙的另外一边,汹涌着的气泡让点点荧光发了疯似的抖动,划出无数刀锋般的寒光,橘黄色的薄膜顷刻破裂,一个个小天使跌入火焰之中……
“我们……是什么?”
季曼曼惨笑着,看着沐麟峰:“我们到底是什么?”她再一次地问道。
“快停下!”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更多嘈杂的脚步和呼喝声正在接近。
季曼曼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大人,可这时他们全部都朝她跑过来,清一色惊恐的神色让人害怕,像是要将她吞掉。她大叫起来,火焰“轰!”的一声燃得更烈。
“快带她出去!”有一个女人尖叫着喊。
“不行,她必须控制住自己,我们不能失去她!”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稍稍镇定一些。
“你干了什么!?”有一个男人抓住她,朝她吼。
“该死的,你给我滚开!”又是那个镇定的女人,她一把抓住这个男人的衣领,将他扔到一边,然后她跪下来,轻柔地拉住季曼曼的手。
“季曼曼。”她近似呼唤一般地喊,“季曼曼,看着我。”
季曼曼抬起头,眼前的女人是她的训练官,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季曼曼就在她的指导下展开训练,她们一起在操场上跑步跑到再也抬不起脚,一起在辛苦的训练之后放纵地大吃冰淇淋,一起在其他教官的椅子上涂上强力胶水,看到他们因此或是不停地扭屁股宛若跳舞,或是裤子的后部直接被撕开一个漏风的大洞而哈哈大笑。
季曼曼的双手停止了颤抖。
训练官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的责怪,这给了季曼曼勇气,她想起来遇到异能无法控制之时应该怎么做。
她试图集中精神,寻找身体里的那个小恶魔,她的呼吸慢慢平稳,狂跳的心脏也逐渐缓慢,她感到训练官出汗的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为她挡去身旁所有的噪音,她游走在她的脑海,伸出手,然后抓到了它,那个恶魔,它想要挣脱,用它尖锐的尾巴和牙齿不停地刺痛她,她还是没有放手。
但是,她无法不去想那个问题,她到底是什么?如果她不是怀胎十月后出生,而只是在一个模拟子宫的培养皿中由那粘稠的蓝色液体提供营养,这跟实验室里的细菌病毒有何区别?
她感到这个世界在离她远去,心中母亲的笑容在离她远去,她想要伸手抓住那个笑容,但它越飘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所有人都欺骗了她,所有人,包括……
季曼曼睁开眼睛,眼前的那个面孔用眼神鼓励着她,但她感到一阵恶心,身体一颤,于是,那个恶魔不见了踪影。
没办法了,那个恶魔消失了,她再也看不见它了,她放弃了努力,双手捂住脸庞,她听到女人的轻叹声。
她想到了沐麟峰,那个大她两岁的男孩是现在这里唯一与她相似的人。
他在哪里?
季曼曼转动脑袋,四处寻找,可只看到那些大人们来来往往地奔跑,她多希望能够在某个人与人的缝隙中看到沐麟峰一闪而过的身影,可他不在了,不知何时,他逃走了,留下她,留下了这个烂摊子。
大人们开始逃离,因为火焰越来越大,液体在飞快地蒸发,剩下的液体则变得粘稠。排气系统最大功率地运转着,防止培养槽中因气压过大而产生爆炸。
季曼曼被她的训练官一把夹在腋下,但她不想要她碰她,她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厌烦,那些经历,那些快乐,那些她视作珍宝的回忆此刻都被泼上墨汁,模糊不清了。
她大喊大叫,胡乱挥舞着手臂,一拳打在训练官的下巴上,但她没有把她放下。
她累了,疲倦席卷了意识,季曼曼的视线渐渐模糊,她想要睡觉……
在朦胧中,她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然后一声更响的爆炸产生了,幸而火焰先一步烧融了一部分玻璃墙,让积蓄的压力不至于达到致命的程度,但许多人还是被冲击波击飞了出去,季曼曼感到女人松开了手,她掉到地板上,滑行了一段距离,直到撞到一个人的躯体。
然后,变得粘稠的蓝色液体浸润了她紧贴地面的一侧,散发出宛若焦糖的甜味,她勉强地睁开眼睛,那原本好似有灵魂的液体不再发出荧光,她突然意识到她到底做了什么。
火焰仍在燃烧,但已然小了很多,就像她的意识一样渐渐消亡,在她昏厥的前一刻,只有一个念头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6.
季曼曼知道她的一生是不可能就这样结束的,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异人防卫部的人会赶到她的身边,把她带回位于地下的总部,用几个月的时间将身体休养并调适到最佳状态,然后她会在训练中等待,直到下一个任务出现。
感受着沙粒越来越重的力量,她想就这样腐烂在这里,也挺好。
但沙子停止了下滑,季曼曼不禁笑了,这一笑,让她口中血液直流。
也不知道是因为太过于虚弱,还是因为身上的沙子真的太过沉重,季曼曼怀疑那个走近她的视线,有些熟悉的面孔是她的幻觉。
“你好,季曼曼。”那个人说。
季曼曼咧开嘴:“你好,沐麟峰。”
7.
沐麟峰没有帮她扒开身上的沙子,他只是蹲在季曼曼的一侧,静静地看着她。
“谢谢。”季曼曼说,“谢谢你的生日礼物。”
没有接过这个话题,他瞥了一眼燃烧的乌康城:“看来,你又惹下大事了。”
“欢迎来到我的生活。”
沐麟峰站起来,又坐在沙坑的边缘,沙子甚至没有因此而移动分毫。季曼曼突然发现,沐麟峰的声音还是停留在她12岁生日时的样子,样貌也没有丝毫变化。
“你去了哪里?”季曼曼问。
“你是说那场大火以后啊……”沐麟峰晃荡着他的两条腿,几乎要触碰到她的额头,“我逃走了,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不帮我?”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是傻孩子啊……”
“可是你明明可以救他们,救那些婴儿……”
“我做不到。”沐麟峰前倾他的身体,认真地看着她,“我做不到。”
“该死的,你如何做不到?”
“我……就是做不到。”
“我不相信。”
几秒的沉默之后,沐麟峰握紧了拳头。
“好吧,你想让我说出来,是吗?你想让我承认我是个懦夫,你想让我说我是个胆小鬼,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对吧?行,我是个胆小鬼,怎么样?你高兴了吗?”沐麟峰几乎尖叫出来,他突然起身,似乎想要离开,但犹豫了一下,他看到季曼曼的眼角的泪水经过她的鬓角,立刻染成了红色。
“哦……曼曼……”
“怎么?”季曼曼哽咽道,她讨厌他的眼神,好像是在看着断了一条腿的狗,充满了同情。
沐麟峰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在阳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
“你要说什么?”季曼曼质问道。
“其实……”一声叹息之后,“你也可以做到,不是吗?”
她当然可以做到,她已经抓住了那个恶魔,可她却让它从指缝间溜走,到底因为什么?
那个意识模糊的瞬间又回到她的眼前,她躺在地上,仍然滚烫的蓝色粘液触碰到她的脸庞,整个世界仿佛旋转了90度,大人们踉踉跄跄地支撑起身体,胡乱地抖去身上的玻璃碎渣,每一次奔跑都在她的眼前溅起蓝色水花。
我杀了妈妈……
那是她唯一的念想。
无法接受这一切的她,在后来的日子里,把这一事实深深地埋藏,她将一切怪罪于沐麟峰,怪罪于她的训练官的欺骗,怪罪于任何她能够想到的理由,只因为她无法接受。
而此刻,宛如人间地狱的乌康城彻底唤醒了她,她本可以放他走,本可以任由那个男人离开,可即使在了解他的实力的情况下,她依然选择采取强硬措施,只是因为他的不在乎。
她,季曼曼,尼卡国异人防卫部一级成员,拼尽了全力的结果,只是给了那个男人坚实的一拳。
在那一刻,季曼曼终于理解了他说的话。
男人没有选择城市作为他的战场,而是在她追上他的时候,他们的身下恰巧是一座城市,在沙漠、森林、山脉、海洋还是城市,这对他来说,并没有区别,因为他不在乎。
突然之间,季曼曼想到,他依然有在乎的事情,那就是他与季曼曼的友情,所以他才没有真的杀了她,但这代价是什么?
回过神来的季曼曼发现眼前的世界已经模糊一片,有两只海鸥飞过,它们在她的视野里争斗,一条鱼从其中一只海鸥的嘴里掉了出来,还没落在地上,就被另一只海鸥在空中接住了。
“谢谢。”季曼曼喃喃道。
“嗯?”
“生日那一天,你的礼物几乎杀死了我。”季曼曼说着,聚集起稍稍恢复的体力,从沙坑中站了起来,她看着矮小的沐麟峰,笑道,“这一次,你帮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能够帮到你。”沐麟峰说,“我很高兴。”
季曼曼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她的全身都如解脱般放松了,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沐麟峰已经消失不见,她看着沐麟峰坐过的地方,那里隐隐的,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凹陷。
不过来不及多想,耳中一个女孩的声音尖声尖气地响了起来。
“不要干傻事!我已经来找你了——”
季曼曼拔下通讯器,将它踩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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