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师（下）

“蔡老师，你昨给院长倒水了吗？”

“倒了啊，倒了好几次。”

书记办公室里，书记的一张大方脸在绷紧后，两个棱角更加方阔，审视的目光落在蔡老师身上，从上到下，来回打量。蔡老师回答的声音铿锵有力，尾声的声调上扬，似乎在宣扬着她的无辜，又像是要掏出自己的热情，以回击书记那怀疑的目光和质疑的语气。

在学院，书记和院长的处事风格，一如他们的工作分工，互补且鲜明。院长负责开疆拓土，在学院发展的蓝图上大刀阔斧；书记负责守土固土，稳定军心，将任何不利于团结的势头扼杀于摇篮。书记用她的尽职尽责和无上的威严守护着一切，也在用她“问责式”的质问让任何纰漏原形必出。昨天蔡老师“吹水”一事，院长没有当面向蔡老师指出，而是第二天一早告诉了黑书记，黑书记抓管理，这“细枝末节”的小事，书记出面，会更合适。

“蔡老师，你有没觉得你倒水上有哪儿做得不太合适？”

“没有啊，我都很及时，一看到院长杯子里的水不满了，就马上添上。”

“我们这是大学，不是幼儿园。”

“我知道啊。”

蔡老师眉毛一簇，嘴角一沉，尽管书记的话并没有点透，但蔡老师已经感觉到了不妙，脸上浮过一丝委屈。蔡老师一直觉得近日来，自己在努力压制自己身上的咋咋唬唬、婆婆妈妈，极力想浸染几分书卷气，好在周围的环境里显得不那么突兀。而书记的问责，让她感到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暴露着，与她一同接受着审讯。

水烫了你就能吹吗？”

“我……我……我看院长没法喝，才吹的。”

“你一吹院长怎么喝？”

“怎么不能喝？以前在幼儿园，小朋友们都是直接喝的。”

黑书记愣住了，这答案是她始料未及的。看着眼前这位“只会端茶倒水”的蔡老师，她觉得已经无话可说了。行为取决于认识，做了一辈子思想工作的黑书记，头一次感到自己遇上了对手。这对手并非因与她势均力敌，而正恰恰相反，是因为与她完全不在一个频率。就像下棋，高手逢高手，意味着的将是一台好戏，而高手遇到完全不懂棋法者，那便是一台荒诞剧的开始。书记的头“嗡嗡”地疼，内心有一个声音开始闪烁，为何当时那么相信老书记。                                                                               

4.

蔡老师虽没有承认“吹水”的错，但在书记和她说之后，这一动作便消失了。从这件事后，她开始将观察由院长、书记身上转移到了周围环境和同事身上，她觉得应该做些改变，像身边的同事一样，好让书记不再总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她。

慢慢地，蔡老师有了一些新发现。在大学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并非随知识的增多而增加，相反，大家都有一种莫名的客气，人人都像带着面具，完全不像在幼儿园里简单直接，有说有笑，嘻嘻哈哈。高兴的，不高兴的，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像孩子们一样，简单快乐。大学里，说话要思考，做事要思考，这让她也想收敛些热情，学学周围同事，可没一会儿，便觉脑子累，心也累，各种不适应一涌而来。她发现老师们见面时，点头示意、抿嘴浅笑、简单寒暄被认为是礼貌和教养的象征，而自己总是隔着老远，便开始舞动手臂向熟人打招呼。她发现老师们说话时，总是斯斯文文，在公众场合压低音量，生怕打扰到别人，而自己的大嗓门，似乎已经成了习惯，除非刻意提醒，否则一放松，十米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她还发现，老师们说话总是留有余地，话不说满，看到不喜欢的不会直说，有时明明心里觉得不好，表面上还会阳奉阴违地拍手称赞，这些有时让她感到很虚伪，原来知识的殿堂也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都是神圣，大学老师也并不像远远看时，都是温和儒雅。

还有一点，她发现了同事的一些不良行为，让她无法忍受，觉得必须要向领导反映。就像以前在幼儿园，发现小朋友有不好行为，必须向家长提醒一样。一开始她想去找书记，可一想到书记拉长的脸，便觉着自己的脸都跟着拉长了，想了想还是去找院长，院长的脾气好，和院长说话总是如沐春风。

“院长，我想和您反映件事，我去把门关上。”

“为什么要关门？”

“不关门不能说。”

蔡老师说完后“砰”一声合上了门，接着一屁股坐到了院长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将身体向前微微倾斜了些，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院长，陈主任很坏，陈主任骂我。”

“骂你就坏了？”

“她说我玻璃擦得不干净，其实我还没擦呢。”

蔡老师撅着嘴，腮帮子微微鼓起，眼睛向上翻了一下，院长坐在对面看着想笑，但又不敢笑。蔡老师五十挂零，可这神态举止却完全一副小孩子生气时的模样。

“院长，陈主任就是很坏。前几天端午节发苹果，多出三箱，陈主任放到了自己的桌子下。”

“那可能是要给书记的吧?”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第二天还专门提醒了陈主任。她嘟囔着嘴去找书记，一会儿拉着脸回来，说被书记一顿责骂，说苹果放哪儿这种小事也要问。陈主任说是我让问的，书记更生气了，说蔡老师让你问你就问？最后，陈主任把一顿火都浇在了我头上，然后又趁我不注意，把三箱苹果往她桌子里面死劲塞，今天早上我来得早，过去一看，三箱苹果都没了，一定是被她昨天晚上被她搬回家了。”

院长“噗”一声笑了。他觉得蔡老师是有意来给紧张工作加调料的，可看到蔡老师认真又自然的表情，朴实得没有一丝扭捏，又完全不像。蔡老师的名字、长相、动作、言语，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副“幽默的行为艺术”。看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绝对是条真理，和孩子们待久了，性格也会和孩子一样，所有的心情都写在脸上，也像孩子一样相互斗嘴。

5.

转眼间，九月的开学季伴着校园里几株桂树的提前绽放，一同到来了。新生报到，教师开课，学院办公室的几位老师忙得团团转。每次看到有学生过来询问事情，蔡老师都热情上前，主动关心，尽力帮助，学生们也都很喜欢蔡老师，觉得她亲切，觉得她有温度。而办公室里有几位老师，则是见到学生，便摆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而见到领导，则立刻变成了绽放成花的脸。蔡老师看不惯她们，但慢慢也学会不去评论，只将心思放在自己喜欢的事上。

开学季也迎来了年度最大的好消息，艺术学院一举拿下几个国家科研项目。全国二百余个有艺术设计学院的学校里，首个上千万的国家级项目竟被理工大学夺了冠，一路压过清华、北大，这将理工大学艺术学院的科研水准推至到了国内一流，设计学院一跃成为理工大学未来发展的重点，所有老师都洋溢着扬眉吐气的自信。甚至今年的桂花，都绽放得比往年早，仿佛也不愿错过这次庆祝的机会。转眼间，蔡老师进设计学院已有半年，从柳叶初绽到金桂飘香，她已经把自己当作学院的一分子，与这里所有人一同成长，为国家级项目挥动着自己的力量，哪怕微不足道。

九月中旬，院长结束了两个月的假期和国际考察，回到了国内。还没回来前，他便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祝贺，也想象着学院里的沸腾。回国上班的第一天，院长早早便到了办公室。刚进办公室的门，蔡老师便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院长，这不能走，别走。”蔡老师说。

“这里刚倒了水，地还没拖好，您别走，别滑倒了。”蔡老师说着将院长往外推。院长看这架势，便走到了隔壁书记的办公室，向书记询问项目申报成功的具体情况，又聊着下一步的发展计划。

“院长，现在可以进去了。”蔡老师进了书记办公室，一把拉住院长，往外拽。

“我们在开会。”书记说。

“噢”蔡老师说着，“梆”地一声又把院长推了回去。

院长只觉一阵眩晕，在一拉一拽一推中，自己似乎散了架。

“蔡老师劲很大啊。”院长笑着说。

“是啊，院长，我以前力量大得很，一个人能挑50斤担子。”蔡老师说着哈哈大笑。

书记原本笑着的脸上此刻浮过一片乌云，什么也再没说。

6.

理工大学的秋，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金桂的香气还未曾退去，枫叶与银杏叶又抖动着身姿在校园中飞舞，胭脂红、绛红、藤黄、雌黄、赭石……绚丽的色彩绘出了一幅印象主义点彩派的画作，吸引着过往者的目光。设计学院国际化的步伐越来越大，在邀请一批北欧顶级设计大师开办设计课程后，国际设计论坛又如期而至。来自欧美日的一拨学者大咖，汇集于此，像是要为这秋色增添一份学术的声音。

外国专家来来往往，论坛嘉宾接了又送，订票、订酒店、安排行程，蔡老师成了主要的负责人。蔡老师忙前忙后，用她的热情和周到，让老外们感受着中国人的好客。蔡老师原以为自己是热情的，像一团火，到哪都能将冰冷的气氛融化。但见到外国专家，她颠覆了对自己的认识，知道了“热情”原来也是山外有山。国外女专家来时，不但脸上的每个细胞都绽放如花，还张开双臂与她拥抱，之后再拿出专门带给她的小礼物，让她瞬间感到自己所有的忙前忙后，此刻都化成了淡然的幸福。但让她感到很不舒服的是，国外男专家见了她也会上前拥抱，这让她觉得拘谨别扭，脸上像是吃了五味陈杂，一副怪怪的表情。

“男的老外很好色，见了我还要拥抱。”蔡老师说。

“那是国外人的礼节，他们都会拥抱，就像咱们中国人见面时握手。”黑书记说。

“噢，那袁院长不也是老外，他怎么不拥抱？”蔡老师说。

“袁院长是国际人，但他之前还是中国人，现在也还使用中国的礼节。”黑书记说。

蔡老师点了点头，似乎恍然大悟。之后再与老外见面，她便很自然地等待拥抱，而之前见面时拥抱她的一位男老外，在感觉到蔡老师脸上极不自然的表情后，便“入乡随俗”，对她改成了的握手，而对别人却还是拥抱，这让蔡老师心里又不免有了失落。但好在她的注意力更新很快，当见到新的男国外专家，当新的拥抱向她投来后，之前的不悦便抛在了脑后。

7.

“院长，我真是后悔啊……蔡老师这次真的闯大祸了。”书记说。

书记抽噎着，眼泪婆娑挂满了脸，她所有的悔恨与不满随着眼泪一同迸发出来，情绪像洪流一般迅速倾泻，之后，她慢慢收回了些情感，让理性开始说话。

“公积金蔡老师多算了6万，钱已经都发出去了。”书记说。

高校老师的公积金每三个月一发，是由学校拨款到学院，之后学院再发给老师。负责公积金发放的老师前段外出学习，这事便落在了蔡老师身上。蔡老师没觉这是大事，她三下五除二算好后，没与书记核对，便将结果交给了财务。很快，公积金汇到了每位老师的银行卡，见到卡上的数字变多，老师们都美滋滋的，只有书记发现了不妙。

“您不知道在国内，钱发少了后补，大家都会高兴，但发多了要退钱，那老师们能杀了你。”书记说着又抽噎上了。

“院长，能不能从您的科研经费里先拿出来6万，就3个月。等下次公积金发下来，就马上还给您。”

“可以，就按你说的办。”院长说。

黑书记刚刚还电闪雷鸣的脸，这会儿立刻云开雾散，露出来阳光。

自打蔡老师进学院一周后开始，书记便开始了后悔，后悔当初轻信了老书记的话，后悔没有先见蔡老师一面，便匆匆办完了所有手续，将她调进了学院。大学里调进人难，调出人同样难。蔡老师虽离岗位要求还有些差距，但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调走她，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行，蔡老师无论如何不能在这儿待了。”黑书记攥着拳头，声音有些微颤，今天在院长面前，她放下了往日端着的架子，将心里话痛快说了出来。蔡老师的事，已经成了她心头一块病，她时刻在寻找着机会，等待着时机。

8.

元宵佳节又一次来了，它意味着为春节画上句号，新学期正式开始。老师们总在寒假结束时感到意犹未尽，在对假期的恋恋不舍中，迎接着新学期。书记会在元宵节前后看望老书记，这已是十年来的规律。元宵节过后便是三月份，这还意味着一件事，蔡老师进艺术学院将满两年了。

“蔡老师最近怎么样？”老书记问。

“蔡老师在我们那挺累的，袁院长要求高，事情做不好总要反攻，蔡老师经常抱怨累。”黑书记说。

“我们是不是能找个轻松些的地？”黑书记接着说。

“能找到地吗？我都退休了。”老书记说。

“有啊，校医院，收发材料工作，比较轻松。”黑书记说。

老书眉头一松，点了点头，觉得黑书记这建议的确很好，可又担心力不从心。要是真能到校医院，那的工作的确要轻松不少，适合蔡老师的年纪。在老书记点头后，黑书记便开始了各种忙碌，疏通关系，跑前跑后。

以往书记每次问蔡老师，学院人多事多，是不是太累？蔡老师总是摆摆手，“不累不累，在这很开心，和袁院长学东西”。每次一透露想为她换个岗位，蔡老师都很不愿意，而这次，蔡老师竟然爽快答应了。

蔡老师要走了，收拾东西时，她对眼前的一切感觉依依不舍，即便总是拉着脸的黑书记，现在看上去也温和了很多。而平时就是好脾气的院长，现在感觉更好了。

“院长，我要走了。”蔡老师走前专门来与院长道别。

“蔡老师，你年纪大了，办公室工作是挺辛苦的，去校医院也不错。”院长说。

“我不大，我还没您大呢，我看过您的身份证。”蔡老师说。

院长一愣，随后笑了。女人的年龄永远是个敏感话题，即使老实质朴的蔡老师也是一样。可蔡老师走前也不忘幽默一下，而这幽默的背后却又是一种认真。

“院长，您工作忙，一定要记住多喝水。”蔡老师说。

“院长，我很舍不得走啊，以后每周我都回来看您。”蔡老师走前不忘为院长再泡上一杯茶，并叽里呱啦加上了一串嘱咐。

没过多久，办公室新来了一位毕业留校的姑娘接替了蔡老师的岗位。这姑娘思路清晰，麻利能干，任何交代给她的事，都完成得无可挑剔。黑书记觉得自己轻松了，至少不用再像以前，总是要为蔡老师收拾残局。办公室又恢复的以往的有条不紊，而老师们脸上的笑容也又恢复了以前牙缝里挤出来的笑。

窗外又到了柳絮纷飞的季节，理工大学里的二月兰、樱花争相绽放。书记望着窗外，又是一年春满校园，三年前，蔡老师便是在这时进入设计学院的。现在的办公室，所有一切高效而紧凑，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岗位有声有色，但似乎又少了些什么。

书记的思绪飞到了远处，窗外几个女生花前拍照的笑声飘进了她的耳中，她们蹦蹦跳跳，摆着各种姿势，时不时发出阵阵笑声。书记恍然意识到，办公室里唯独缺的，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声，还有火一般的热情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