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和苏东坡似乎不相干。若说是纳兰容若,倒还有几分瓜葛。当年乾隆老爷子看完时下风靡的《红楼梦》后,掩卷叹道:“这书里写的,不就是明珠的家事吗?”
贾宝玉和纳兰容若,确实神似。这二人都至情至性,说是两个情痴也不为过。
但《红楼梦》毕竟不只是宝玉一个人的红楼之梦。曹雪芹老先生开篇即言:“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曹先生在情痴之外,还塑造了黛玉、宝钗等性情各异的闺阁人物,他们的嬉笑怒骂、嗔痴癫行,竟融冶出儒道释并重、诗书戏剧医道一体、雅俗共赏的蔚然奇观。
再来看苏东坡,一身兼具官员、诗人、画家、书法家、居士、养生家、美食家等多重角色。在他身上,有儒家的忧国忧民积极进取,有佛家的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有道家的身似已灰之木心如不系之舟。
如果让我选取一本书,来代表中国传统文化,那我会选《红楼梦》而非《论语》;如果让我选一个人来做代表,那我会选苏东坡而非孔子。
《红楼梦》和苏东坡,都是中国文化里的超级IP。《红楼梦》因一书而演化为一门学问,红学研究者名家辈出;苏东坡凭一人而定格成一个文化符号,是法国《世界报》(法语世界最权威杂志)十二名“千年英雄人物”中唯一入选的中国人。掀开《红楼梦》的扉页,纵观苏东坡的一生,都波澜壮阔、汇聚百川。细细品来,红楼里三大主角:宝、黛、钗,正好写尽了东坡的个性。
其一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宝玉是情痴无疑。他那句呆话广为人知,“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然而他所钟情的只是闺阁女子,待女子出嫁,可就未必了。“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宝玉的时代,女孩出嫁多在14、5岁。出嫁前年岁尚小,大多纯真烂漫,没有利害得失之心。这便是“无价之宝珠”。出嫁后,人情世态不得不应付,于是生出许多机心和算计,就逐渐失却了往日的光彩了。再后来,有些已被私心嗜欲煎熬成老妖婆,言语笑骂中暗藏杀机,便如死鱼眼睛一样黯淡无光了。
忽想起甄嬛,初入宫时,是多么温婉动人。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待被宫中冷暖撩拨几番,渐渐便有了争强好胜的心。中间虽有果郡王的温情厚意,一度春风化雨,但果郡王的横死,又让她燃起复仇的怒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花开后百花杀。
这里并不是在批评甄嬛,她有她的不得已。只是想更深一步去解读宝玉。
相比宝玉,苏东坡的多情更广阔些。有夫妻情,“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有兄弟情,“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有缅怀英雄后的自嘲,“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此处是倒装,实为‘应笑我多情’)有少年人的不知所谓之情,“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因为多情,便生出许多的执着。对亲友的眷恋,对英雄的仰慕,对佳人的不舍,对时光流逝功业未建的忧虑... ....
多情,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其实是移情或者说是共情。共情能力强的人,比较在意别人的感受,不忍心去伤害他人。用经济学的语言说,此种人于社会有正外部性。
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言:“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就是快乐的体验也是深入肺腑,惊心动魄;浅俗薄情的人,不仅不能深哀,且不知所谓真乐。”
其二 我为聪明误一生
黛玉才思机敏。在海棠诗社组织的每次诗会上,她总能拔得头筹。和别人理论起来,也一定是得理不饶人。
一日在贾母院中看戏,宝玉听宝钗解说台词,喜不自禁,称赞不已。黛玉看不下去了,随口丢来一句:“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一语双关,把湘云也逗笑了。
东坡也一样,挖苦人从不留后路。他有个同僚刘贡父,是北宋有名的史学家,也喜欢跟人开玩笑。刘晚年患病,头发眉毛脱落,鼻梁断坏。苏东坡见了打趣道:“大风起兮眉飞扬,安得壮士兮守鼻梁”。惯于捉弄别人的刘贡父这次反被捉弄,有苦说不出。
据史书记载,刘贡父“为人疏俊,喜谐谑”。在这方面他和东坡是同道,二人素来较量智趣。一次刘请众人喝酒,东坡有事要先离开,刘便用三种水果+一种中药劝他缓行:“幸(杏)早(枣)里(李),且从容(苁蓉,中药材)”。东坡头也不回答道:“奈(柰,即苹果)这(柘,桑科植物,可入药)事(柿),须当归。”
真是张口就来的文化。这种急智,小可与朋友相交,添生活之趣味;大可登庙堂之上,争文化之雄长。
一次外交宴席上,辽国使臣出了一联:三光日月星,自以为是绝对。在宋代,日月星不只代表了所有的天体,还有人文的内涵。然而东坡略加思索,就给出了下联:四诗风雅颂。何来的四诗?原来雅在《诗经》中有大雅、小雅之别。
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有段高论,“用著名的词语与典故而不明言其来源出处,饱学之士读来,便有高雅不凡之乐。这是一种癖好相投者的共用语言.... ...此种暗示比明白直说更为有力动人,因为一语道破,暗示的魅力便渺不可得矣。”
黛玉和东坡都是极聪敏的人。一个人智力超群,待人处世就容易有苛责之举,打趣、捉弄在所难免。在那个时代,这些都是祸患的来源。无怪乎东坡被贬黄州后,写下了这首《洗儿诗》:
人皆养子望聪明,
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
无灾无难到公卿。
其三 此心安处是吾乡
宝钗是大观园里最为人称道的女子了。
《菜根谭》中有句话:“清能有容,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拿来形容宝钗再恰当不过了。
今天有很多人不喜欢宝钗,觉得她心思太深,处世圆滑,缺少个性。我敢打赌,有这种想法的人里面,至少一半没有完整读过《红楼梦》。
宝钗待人宽厚,虑事周全。即便是黛玉这样的资深情敌,后来也被宝钗打动,二人化敌为友。在王熙凤小产之后,宝钗协助探春和李纨管理大观园,进退有据,深得众望。
甚至在诗才上,宝钗也不比黛玉逊色多少。
《红楼梦》第70回的诗词大赛上,宝钗以一首《临江仙 咏絮》冠压群芳。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一句“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显出了宝钗随缘自适的意趣。
东坡也一样。初入仕途,就有了“雪泥鸿爪”的觉悟。后经历乌台诗案,一开始担惊受怕,“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黄州五年,渐渐放达自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再后来,东山复起,又接连被贬,十年舛途,换得“笑时犹带岭梅香”;其中惠州三年,更让他多了叫板命运的豪迈,“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他的诗文和生命是一体的。然而他的生命里,不只有诗文;他还是个实干家。
在密州,他带领百姓驱逐蝗虫。在徐州,他率军民对抗水患。在黄州,他躬耕陇亩,带月荷锄归。在汴京,庙堂之上,他有保留地反对王安石变法和司马光废法。在杭州,他巧思治理西湖,成就了苏堤春晓和三潭映月;同时,为了对抗瘟疫,他还成立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公立医院——安乐坊。在惠州,他给广州市长写信,提出了用竹筒输送自来水的方案,使广州人民在900多年前就喝上了自来水。在儋州,他培养出了海南历史上第一个进士。
一身诗意入红楼
若没有宝玉的痴情,东坡身上就少了博爱的心,“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没有黛玉的灵气,东坡就少了趣味,“人不可以无癖”。没有宝钗的宽厚自适,就少了处世的雅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东坡官至礼部尚书,距宰相一步之遥)。
忍不住回放下央视纪录片《苏东坡》最后一段旁白:“在这世上,有些美好的事物,是可以逆生长的。当枯树发芽,石头花开,一张纸页成为传奇,人们就会从那张古老的纸上,嗅出旧年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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