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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的夏天似乎格外的漫长,知了总是在树上没完没了地聒噪着,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啊!、、、、、、我的孩子是漏网的大鱼啊!没事,还、、、、、、还可以补习再考一次啊、、、、、、、”父亲风轻云淡地安慰着我说。
我笑了。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然而,我却看见父亲苍老而疲惫的面容上又多加了几道深深的皱纹。他是披星戴月刚从城里回来,卷着一高一低的裤脚,光着一双沾着泥的脚丫子。因为,他在田里忙活时,一听得我我落榜的事,他便放下手里的活儿急匆匆赶往城里去求伯父的一个老同学帮忙。
结果自然是我成了漏网之鱼。
不以物喜,不以已悲。这就是当时我的心境。
这倒不是在卖弄我有多么洒脱与豁达。只因为,我打心里就不想当老师。当中考成绩出来我榜上有名,并且又到师范学校去办理了所有的体检手续时,我就没有像范进中举一样大喜过望而欣喜若狂的举动。所以,如今又莫名其妙地落榜,也就无所谓有伤心绝望,或者沮丧气馁的烦愁和痛苦了。
为什么中考取消报考卫校这一个专业了呢?这才是让我感到懊恼及倍感生不逢时的事情。因为,据上一届的留级补考生说,卫校这一个专业是刚好到我这一届才取消的。那么,要想报考卫校只能去上高中才有机会了。
为此,我在离中考还有一个月时就放弃了读书。
记得,父亲急着要出门去做生意,他见我一大早不但不上学,却还挑一担草木灰去地里种菜。这可把父亲急坏了,他追着我到地里一路给我做思想工作。末了,他口水都说干了也没让我回心转意。
“不能考卫校当医生,我就是不读了!”
我就回这么一句斩钉截铁而不容商量的话给父亲。
“唉!我说闺女,你非得要当医生吗?、、、、、、老师其实也好啊!你成绩好,这不是可惜了、、、、、、我都想好了,只要你师范读出来了,你也好,弟妹也有个靠处不?、、、、、、唉!你妈要在,你别说上卫校,上高中,就是上大学,我也供得起你啊!可是、、、、、、可是,唉!这、、、、、、以后啊,你可不要怪爹啊!、、、、、、”父亲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
那是父亲跟我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父亲为人老实忠厚,不善言谈,更不喜欢长篇大论的讲大道理,摆人生经验。对于儿女的爱他一向都藏之于心,付之行动。他对我们实行放养政策并报以无限的宽容。他从来不会对我们身上的缺点加以训斥和严厉的批评,最多也就是稍稍提醒和指正一下。比如,我在家走路总是喜欢跳出跳进的。父亲见了就说,一个女孩子不应该跳着走路,而要有一个女孩子斯文的样子。可是,我放任自由习惯了,对他的话不但充耳不闻,还言之有理地反驳他一通。说什么男女平等,女孩子大可不必要假装斯文,也可以同男孩子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又比如,我总是无意识地叹气。父亲也好言指正我说,小孩子有如朝阳,应该生气勃勃,而不应该长吁短叹,这也是不好的习惯,应该改正。这一回我倒是没有回嘴,只是默默无言而已。因为叹气的原因,我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而这一次,为了我的前程,他是把自己一辈子的大道理都说完了。可是,他倔强的女儿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样子,大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狂傲本色。
父亲叹着气出门去了。
我逃学的第三天下午,我的班主任杨铭老师来了。因为杨秀勇老师去进修了,我们班就由杨铭老师接管。我对杨铭老师是很抵触的,很是不情愿见到他。但是,他既然亲自来了,我也只好以礼相待。再怎么样,他都是我的老师。
正是因为杨铭老师的登门劝解,我才继续去上学,完成了中考。
而中考时的情景很是有意思,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我和十几个同年级的学生跟着一个带考的老师提前一天就到了榕江县城,其中就有我的两个堂姐姐。
她们是复读生,而且都复读了好几年了。小个头的四姐是一个堂叔叔的大女儿,她家是极阔绰的。她家不光有几亩果树林,听说她的父母在自家的宅基地里还挖出了好大一罐金银财宝。那时,我母亲还在,便带着我到她家去看热闹。我似乎也的确看见她家新开的大门处有一个圆形的坑,很像一个陶罐留下的印痕。大抵这是真的,而不紧此是谣言吧。我跟这个四姐往来不多,对她吝啬至极的父母却极为反感。她为了考上幼师不光努力做功课,平时还经常跟着她的父亲练习吹笛子,拉二胡什么的。
而长得清秀温柔的五姐则一门心思想当老师。她是大堂伯母的小女儿,备受宠爱。我至从听了王伯母的话后便也常到她家走动,自然也就跟这个姐姐有了更多的交集。她是一个极文静的女孩,银盘脸,大眼睛,一头瀑布般柔顺的长发披在腰间上,有如一道美丽的风景。所以,她的父母什么都由着她,花多少钱都想把她培养出来。
我们六个人一组分好房间,我刚好跟五姐在一起。我们把洗漱用品及书包放在旅店后,下午便按老师写给我们的地址去找考试的学校和自己考试的教室。
我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并没有与任何人一起同行,我是一个人去找的考场。晚饭倒是跟五姐一起去一个小面馆吃的,仿佛她吃的是1.5元钱的饭菜,而我为了节省钱只吃了一碗五角钱的炒河粉。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住旅馆,第一次在一个面馆吃东西,似乎一切都很新鲜,很有意思。
所以,当晚上所有的人都在认真而紧张地复习明天要考的科目时,而我却一个人躺在床上悠然自得地唱歌。不时自言自语地背着李白的《将进酒》、《月下独酌》,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念奴娇赤壁怀古》,不时又故意找他们说笑。
我仿佛不是来考试的,而是来旅游玩乐的。我拥有着如此全所未有的好心情,竟让向来不喜言笑的我瞬间 变成了一个活泼开朗的人。我如此反常的行为在别人眼里是不符合逻辑的,自少是不正常的。
因为,对于如临大敌的中考,我如此轻松自在的表现简直就是游戏人生。
而我似乎什么没有多想,我不过是顺其自然,完全按自己一向对考试的习惯在行事。
平时我对考试一向都是轻装上任,考试前两三天,我就不再摸书,只是一味好玩闲散,做些自己觉得开心而轻松的事情。所以,这次中考我除了带着笔和两个空白的本子来外,我什么书也没带。在我看来,努力全看平时功,是一件日积月累的事情。上帝没有理由眷顾一个只靠最后几天加油就能打胜仗的人。
然而,她们是不懂的。所以,她们都对我侧目相向。她们走在常规的路上,指责着我不应该在紧要关头还不加把油,多复习一下书本上的知识要点。其中有一个同村的比我大好几岁的复读生还无限讽刺地对我出言不逊,大加训斥。大至是说,我像一个颠子,还没榜上有名呢就已经疯了。我对此满不在乎,一个劲地劝她们与其临时烧香拜佛脚,还不如今朝有乐今朝乐,大家不防来聊天说笑的痛快、、、、、、
然而,她们没有听取我的建议,依旧神情严肃地复习到深夜,我却早早安然地睡下了。为了不再打扰他们的用功,成为众矢之的。
在甜美的梦里,我似乎隐隐约约听见“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考师范我是为父亲而考的。我想我得为父亲做点什么,他已渐渐在岁月的打磨中老去了。
可是,我不知道命运也是一个顽皮的孩子,竟然跟我和我的父亲开了那么大一个玩笑。其实,更确却地说是跟我的父亲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因为,我的榜上有名给了他短暂而无尚的荣耀和安慰。村上所有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他的女儿已经考上了人人羡慕的师范学校。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总算是熬出了头,他即将有一个拿着国家铁饭碗的女儿,这是何等光耀门楣的事情啊!这也是多少父母为了养儿养女而终生努力的人生奔头和信仰啊。
成千上万的农民长年四季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刨食,挥汗如雨,不辞艰辛劳苦。除了活下去,人们祖祖辈辈的夙愿,也就是希望自己的后代跳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阶层的命运。
正如单细胞的分裂,继而演变成各种形形色色的物种一样。人类存在的意义从某种角度来说,不过就是阶层的跳跃和更新罢了。这于千百年劳苦的农民的命运来说也不过如此吧?!
这便是潘多拉魔盒留给一代又一代农民的最后的礼物,于这悲苦而艰难重重的人世间而言。
而那时我,却对此毫不知情。
但是,这礼物于我的父亲而言最后却成了“水中月,梦里花”。
他的女儿落榜了。
这落榜的真相,我后来才从一个与我同样命运的女同学口中得知,我们的名额都是被一些很有权势的人家的弟子顶掉了。
我没有把这一消息告诉父亲。因为,一切都过去了,不必纠结过往。我的心里自然知道权贵的厉害。但是,我打心里却没有怨天由人,也从来没有恨过那些玩弄了别人命运的权贵之人。
这倒也不是说我有多少么豁达与洒脱。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不想当老师罢了。所以,得失自然就无所重要了。
我至始至终也不知道,当年父亲为了我的这件事情走了一段怎么样艰难的心路。特别是我落榜后,他又遭受了多少人的白眼,或者善意,或者恶意的嘲讽与打趣呢。更重要的是他得接受自己梦想破碎后的无情现实,他那几近完美而周全的计划便也随即落空了。我很清楚,父亲有关于弟妹的未来和希望有一部份是寄托在我的身上的。我仿佛成了父亲人生最大的押注。
而我没能让父亲如愿似偿。这是怎样的遗憾与失落?
父亲却从来没有说过。他只是那样轻描淡写地安慰着我,也安慰着他自己。他落榜的女儿是一条漏网的大鱼、、、、、、
与此同时,谭萍和薛彪胜利考上了高中,汪小娟与我“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也高中落榜了。
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从小学到初中,小娟的成绩一向都很好。可怎么到了初三成绩就下滑到连高中都考不上了呢?试问是什么影响了她呢?恋爱么?
我想应该不是的。尽管我在初二的时候,曾经帮一位暗恋她的男同学给她送过一封表白的情书。可是,她分明写回信拒绝了那份青涩的爱情。后来,也一直没有听到她对此有过什么困惑啊!我们还一至有过天真灿漫的誓言,将来我们要做单身贵族,今生不恋爱,也不结婚。正如万绿丛中百花艳,我自怡然,我自闲。我们还计划过,如果中考落榜,大家就一起南下去闯天下————打工。
那时,打工的浪潮已经随着改革开放的政策和脚步席卷了整个中国大地。打工像一股强烈的飓风,在穷乡僻壤的土地上掀起了无数的狂波巨浪。如果说之前远嫁女儿到外省去是一种发财的潮流和门道,那么打工似乎就成了上帝给人们打开的另一扇无形的门和窗。
也不知道村上是谁开的先例,打工的热潮总之到我落榜时就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这一把打工的烈火点燃了村上所有人们沉寂多年的对于物质与金钱的欲望,大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态势。它又像一场细润如油的春雨,一点点地滋润着人们久逢干旱的心田。它让人们于贫穷与狭隘之间看到了新的希望和曙光。
人们终于知道,走出这座大山,外面还有别样的世界和人生。而那一个陌生而别样的世界里有讲着不同语言的人们,有不同的风土民俗,有不一样的山川河流,不一样的风景,还有与这大山不一样的精彩与繁华。
我们常常道听途说某某家的姑娘从广东回来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穿的衣服、裙子和皮鞋都比我们这些山嘎哒里的款式新颖而时尚。更重要的是还给家里捎来一大包钱,据说是进了什么电子厂,管吃管住,一个月净挣四五百块现钱呢。这一算,一年下来也五六千块钱啊。这可是农民们一年到头刨土种地也无法奢望的天文数字。
于是,一帮人便“啧啧”地眼红起来。
年纪大的抱怨出生太早,生不逢时,错过了好时代和好运气。年纪小的也不再为读书发愁,读不好书,拿不到国家铁饭碗,大不了还有打工这一条出路。年轻的或者刚从学校毕业而又如我等落榜者,大多挖空心思去求那些已经在广东或者浙江、江苏等地闯荡过的人们带一带“路”,捎上自己也到外面的大千世界去游历一番,去寻一条与祖辈无关而大相径庭的路径、、、、、、
而石美菊和老班长他们没有参加中考。因为他们有自知之明,石美菊向来成绩就一般,而小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老班长不知为什么到了初中后就一落千丈,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了。据听人说,她平时数学考试才十几分。这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石美菊选择暂时在家帮父母务农,因为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儿,父母都不愿意让她出去打工受累。老班长则选择去投奔自己的姐姐,到江苏去打工。她走时,我去送了她。在临别的瞬间,我才明白自己之前是多么的愚蠢,这一年多来我把自己隔离在一个孤岛上,远离了多少同学,生疏了多少珍贵的情谊。此去一别,也许,命运之神便不会让我们的人生有所交集了。
这一多愁善感的第六感,最后都成为了不争的事实。老班长后来嫁在了江苏,我们至此没有再见过。
中考不但是我们命运的转折点,还成了我们人生的分水岭。从此,大家将背负各自的命运踏上不同的旅途,漂泊在不同的他乡异地,过着别样的人生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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