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莲麻利地抄了三个菜,一碗蒜炒肉,一碗炒小白菜,一碗红烧豆腐。连同之前的菜摆了一桌。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望着我:哥,还想吃什么。我恍若惊醒,摇摇头,就这样吧。我瞥了一眼牛进喜,喉结上下滚动,吞咽着口水,母狗眼闪着迫不及待的光芒。倘若当初在草桥饭店相亲时,三莲知道未来的生活这么个样子,她还会答应吗?她那时还不到十九岁,对人情世故懵然不懂。也许那时对男人和婚姻充满美好的幻想。我很少去假设什么,动用这种想象力很容易营造一种虚幻的自欺欺人的假象,让人失去直面残酷现实的勇气。我曾听说,村里出去打工的男人们最热衷做得就是买彩票,每期不落,像老缺手头有钱便两百三百地买。总以为大奖会砸在自己头上。他们从来不会认真计算彩票中奖的概率,从来不思考这种希望的渺茫。软弱和困境让他们需要一种幻象来麻醉自己。毫无疑问,三莲用她的命运和人生作为垫脚石为我今日的财富和地位铺路。她当然也该获得应有的回报,就像风险投资一样。
我招呼大家入座,都推辞着让我做主位。油葫芦从院子里搬来两瓶中午尚未开封烧酒,摆在桌上,望着我笑笑:老同学,咱俩好久没喝了。我看了看酒瓶摇摇头,这是安县本地酒厂酿的包谷酒,三十几块钱,一口下去,如刀子划过喉咙和肠胃。我的嘴巴和肠胃早就受不了这样的劣酒。
油葫芦尴尬地笑笑,拍拍脑袋,嘿嘿,早知道我应该从家里带两瓶好酒来。秋生说他家里还有一瓶四特酒,要去拿来。
我把手一摆,不用不用。对三莲说,去二楼我房间酒柜里拿两瓶茅台来。我把钥匙递给她。前年老娘过世做白事,我拉了四箱茅台来。跟县里乡里官员应酬喝掉两箱,还剩两箱我存在酒柜里。
他们听了,眼中顿时射出异样的光芒来。路生咧嘴笑道:老天,我听说一瓶茅台三四千块,没见过什么样,更没尝过,真有这么好吃么?
油葫芦搓着肥厚的手掌,眉飞色舞地说道:那当然,开瓶之后,满屋子都是香味。吃过茅台再吃其它酒就没味道了。
秋生说:我也算见过世面,也算花天酒地过,茅台一回都没喝过!
一会儿三莲将茅台拿来摆在桌上,将钥匙还我,我指了指酒瓶说:你们看着酒瓶做工有多细腻,光这一个瓶子比一般的酒还值钱。
三莲提醒我要不要喊房里的有星公来。他是我们这一支的族长,也是早年没有对我们家横眉冷对的少数几个人之一。我点点头,快去请吧。
秋生忙着摆放碗筷,将酒盖打开,一阵浓浓的酱香味飘散开来。众人齐声喊道:好香好香。秋生端起酒杯拉筛,往一个碗里倒了一点便匆忙收住,一面笑道:先尝尝味道吧。别猪八家吃人生果,一口吃了啥味没尝出来。
我指了指酒碗,倒满倒满。这酒到现在七八年了,市面上一瓶没五六千拿不下来。
秋生听了赶紧双手拿住,笑道:好家伙,我说拿着这么沉,手都哆嗦。油葫芦卖弄道:这就是古代说得琼浆玉液。
路生捅了捅牛进喜,笑道:你一年也得喝七八十斤酒吧,值不了这么一碗,你要是喝两碗,就把你明年的酒都喝掉了。
牛进喜使劲挠挠头皮,嘴角几乎咧到耳朵那里了:狗操的,整个老牛岭…谁喝喝…过茅台呢?
是的,我很享受居高临下近乎对人施舍的感觉,就像过去高坐金銮殿的皇帝对臣子的恩赐。以前我也是这样仰视别人,不过,我出人头地后,爬到了可以俯视的位置。
有星很快跟在三莲后面来了。他七十多岁了,跟我爷爷是一个辈分的,属于年纪小辈分高的,所以轮到他当族长了,不过这个名头早就空有其名了。他驼着背,抬头露出干瘪嘴巴冲我一笑:我说吃过了吃过了,三莲非喊我来,一天吃四顿了。他露出嘴里仅剩的三四个焦黄的牙齿,说话漏着风,含糊不清。
秋生冲他大声说:文仔哥敬你是族长,让你尝尝茅台酒呢,指了指酒碗,一碗五六百。有星又看我笑,我入土半截还能沾你光,吃到这么好的酒!
我受不了他难闻的口气,搀他上座,又让路生挨着他坐。我和油葫芦左手相陪,秋生坐右手,牛进喜打横。三莲拿个空碗筛了一碗开水挨他坐了。秋生冲她笑道:三莲,你不尝尝。
三莲摇摇头:我又不会吃酒。闻着真想。端过牛进喜的碗里砸了一口,牛进喜双手虚托着,紧张的好像护着刚出生的婴儿,嘟着嘴巴想说不敢说。三莲往下酒碗,笑道:好喝,一点不辣,我也喝点吧,把自己碗里的水往条凳底下一泼,将牛进喜酒碗倒了一半。
牛进喜心疼:唉唉,你不会吃白酒,待会醉了。
三莲白了他一眼:吃我哥的好酒醉了我愿意。牛进喜不敢再说什么。
我看得出他们脸上急迫的表情,端起碗来说道:大家尝尝这个酒,外边假的比真的多,估计在安县不一定能买到真的。几个人端起碗来,浅浅地咂了一口,放下碗来回味,路生摇头晃脑:入口有劲,但是一点不辣。秋生砸了砸嘴巴:我们土八路,不会品酒,不过吃到嘴里真是香。
油葫芦大喊大叫:狗操的,我原先也吃过赖老板的茅台,没觉得哪儿好来。现在看,赖老板肯定买得是假货。
有星眯缝着老眼,不住点头,香,真香!我很怀疑他的老嘴老舌还能咂摸出滋味来。
我举箸向他们让道:吃菜。众人向早就瞄好的菜碗,筷子翻飞,众嘴嚼得吧唧吧唧作响。
酒过三巡之后,秋生扬起涨得通红的脸,瞥了我一眼,揣摩着我的心思,笑道,文仔哥,你现在随随便便一顿就够过去吃一年的了,想到过去,有没有一种忆苦思甜的感觉。我听了不觉一愣,老实说,我想到过去经受的种种苦难,心里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甜蜜感觉,以为天降大任,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云云,照此逻辑,我应该对那些曾经对我冷嘲热讽奚落我的人,明抢暗调算计我的人感恩涕零,是他们成就了今天的我?每逢想起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我不禁毛发倒立,恨得浑身颤抖。没等我开口,路生抢过话去了,嘴里嚼菜渣子都喷出来了,喝了酒兴奋之后,嗓门显得尤其大:老文小时候就晓得要,我总记得十一二岁在西华山砍柴,两捆满满的,咬着牙关挑起来,走起来摇摇晃晃,随时要跌倒一样,大两三岁的人都吃不住。大人都笑你人小心大。老缺就不一样,外面几根柴,里面全是茅草,挑担子晃晃荡荡,轻快,到家放场坪晒还扯别的柴遮掩,婶婶每次骂他糊弄鬼,气得急了就用烧火棍赶他打。三莲说:老缺会做事?每回喊他去做点什么,翻起眼珠来看你:帮你做?!憨憨蠢蠢的,别人为看笑话,在他耳边一挑唆,他就回来家里闹!秋生叹气道:老缺也是自作自受!但凡他成器一点,上面这么一个大老板的哥哥,随便漏点不够他好过世?秋生这话算是说到我的心里了,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老缺要是稍微正常一点,我带着他在身边总比一个外人可靠,对付那些狗日的之时也不至于身单力孤。我摆了摆手,说:不谈他了。
酒桌上的气氛顿时沉寂下来,油葫芦见状,掏出中华烟来散了,男人们点着烟,吞咽吐雾。油葫芦眨着小眼睛,看着我笑道:记得以前在草桥中学念书时,文生是整个学校最勤奋刻苦的,大冷天的,晚自习教室熄灯了,别人都赶回宿舍睡觉, 他还点蜡烛攻读;总是最后一个走;早晨,外面还黑着,他爬起来,就去教室点蜡烛奋战。所以他每次考试都遥遥领先第二名的。有时我拿自己来比,要是我吃得了这个苦,不说赚多少钱,至少混得比现在强。
族长有星适时做总结:老古板说的不会错,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面对他们的恭维,我不得不做些迎合,装成他们希望塑造的成功人物的心理状态。在没有利益冲突的前提下,我不会戳破小人物自以为是的狡黠的小聪明小伎俩小把戏,以为富人都是钱多人傻;再一个你必须的端着点,让他们仰视,保持一定的神秘感。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从小就动不动就被大人用这话屁话来教训我。村里七老八十的哪个吃得苦少?能做人上人吗?当然,除了年轻力壮时在村里耍耍横蛮。我一直到三十几岁吃得苦还少吗?不是一直被人欺,被人踩吗?倘若不是痛定思痛、改弦易辙,恐怕到今天也是一条难以翻身的臭咸鱼。你冒出来了,人们记得当初奋斗吃苦受累之类的,以为这就是成功的钥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草桥中学的记忆是饥渴、寒冷、肮脏、丑陋。食堂克扣我们伙食,打饭婆子经常将馊饭冷饭卖给我们,并且晚了常常卖光。学校又严禁我们去私人家卖饭卖菜,像我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只能经常饿肚子。倘若不是有台湾亲戚的同学要抄我的作业和考卷,经常用萨其马、荷兰豆、炸蚕豆以及剩菜来交换,没等中考完,我可能死于严重的营养不良。我曾经跟一两个朋友说起过那些经历,他们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些:不要活在过去,不要纠结过去,经历都是财富之类的屁话。是的,我对过往这些不堪是难以释怀的,换一句话,现在与过去有什么不同呢?倘若我换了一副心肠、改了一张嘴脸,不照旧在过去的处境中走不出来吗?
我想起过往不是怀旧,我又不是文人,哪来许多感触或感慨要抒怀,回忆前半生的经历更能我认清楚这个社会,认清楚人这个玩意。让我更好地反省自己,总结经验。我自己为还能攒下一些身家,还能人模狗样地在人前出入。主要是跟前妻王露离婚后我自己做了三点改变。其一,彻底抛弃了无用的包袱,什么面子、尊严之类的,做事能更彻底更直接。比如我作为一个几百人公司的总经理亲自去应酬一个工作不久的小办事员,开车接到酒楼,殷勤陪酒,灌迷魂汤,送卡,酒后亲自送到家门口。只要利可图,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 其二,不再循规蹈矩,规矩都是给从前我这样的老实人定的,画地为牢,人家就把你设置了,安排了,game 早就over了。事是人办的,是人就有门路。如此而已。其三:补充了流氓性格和痞气。这条最为紧要!其实你豁出去不要什么所谓的脸面,手段阿、心机阿自然就来了,以前不是你傻得想不到,而是你做不出来。你开窍了,做了,人就对你心存畏惧了。我在做研发总不愿开腔,总觉得自己口才不好,总不愿跟人当众争论,因此总被人拿捏;后来动嘴皮子扯多了,一套一套的,根本都不经过大脑。骂人、掀桌子、摔杯子借着酒劲就来。就算是草原上的雄狮他也不会轻易惹眼镜蛇。做不了雄狮就做眼镜蛇吧。你若存心去算计一个人总能找到他的疏漏。这大约就是乡下人说得狠劲。我骨子里天生就带着的,不过从前只是对自己狠。
我听着他们一阵一阵的恭维,想着自己的心事。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心满意足散去,三莲收拾完桌面、洗好碗筷之后,跟醉牛搭油葫芦车回家。
天上乌云散去,明澈了许多,弯刀似的月亮悬在半空,稀疏的星斗闪烁。淡淡的星月之光洒在院子里。夜阑人静,鸡狗之声也不闻。我吃了四五两,没有半分醉酒的感觉,在院内来回踱了几个来回,夜风袭来,浑身一颤,竟感觉有几分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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