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粗硕、锐利、不近人情,满大街都是刺眼的白。铺天盖地的垂直光线灼灼生辉,水泥地面不反射光线,但反射热浪,一股一股扑向过来,整个过道浸淫在低沉燠热的空气中。狗卧在过道里,为了避暑它不得不把自己的下巴搁在自己的哈喇子里,鼻孔的粗重喘气扬起团团灰尘。李立成在似梦似醒之间徘徊,他的耳边一直有泉水的声音,清澈、甘甜、沁人心脾,正是潺潺的流水唤醒了他本能的欲望。李立成口渴的难受,他每次呼吸都能感觉自己的喉咙像一个风箱,干燥而郁结,提不上来也咽不下去。李立成找来了瓢,蹲在压井边灌下去整整一瓢,井水带出来了泥土的味道也带来了清泉的凉爽。李立成挺起肚子深深呼出一口气,整个身子都通畅了。
这样的天气太要命了,连续的炽热让人无处遁形。主要还不在热上,而是闷。一闷你就心烦,就意乱,就想发脾气,然而你有没法发,得憋在那,这就难受了。这就好比疼和痒,疼你可以忍着,但痒不行,你必须挠它,你越挠越痒越痒越挠,后来破了,流血了,疼了,你才能忍得住。这种深刻性的感悟李立成在来卫庄的路上已经领会好了,和小静之间还是了结了,分手又不是离婚,不是商量的事儿,长痛不如短痛。李立成想着好聚好散,分手之前再痛快的爱一回,所以李立成建议来卫庄,来参加暑期勤工俭学,共同做老师教学生,过几天避世逍遥的小日子。日子没有想的那么简单,来了之后李立成发现这儿是避世,但并不逍遥,除了几间低矮的平房什么都没有。吃不好倒在其次,主要是睡,第一天李立成就失眠了。这儿的蚊子有带条纹的腹部,叮住你铁定是不会下来的,李立成在打死第七只蚊子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两手鲜红了,腰部和背部开始发麻,他感觉课桌拼成的床铺实在不是睡觉的地方。坚持到第五天李立成试探小静的意见,“听说学校还能进去,要不我们回学校吧”,李立成说。小静这两天并没有抱怨条件艰苦,相反兴致很高,女生对自己经营的日子往往充满不可告人的欣喜,小静对自己收拾的小屋相当得意,一个蚊帐罩住她所有的隐秘,然后她躺进去迷醉而安心。“我感觉很好呀,早上有鸟声,抬头就能看见远山。”小静拉着李立成的胳膊,看见李立成紧皱的眉头,放下手说:“怎么,你要反悔了?”李立成看看小静,抬头看看远处,说:“我就随便说说。”
“朝起红霞晚落雨,晚起红霞晒死鱼”,乡下不看天气预报,但抬头看看天都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天空就不净爽了,团团乌云海浪一样向头顶涌来,只一会太阳就被吞没了,整个原野笼罩在晦暗阴沉的大环境中。然后狂风就来了,它都没有一点过度,平地升起从远处携着黄土步步逼近,初长的杨树随着狂风的盘旋东倒西歪,漫天的灰尘和草屑让人睁不开眼。教室乱成了一锅粥,孩子都是唯恐天下不乱,有这样的好机会谁还能坐得住,撒了欢的往外跑,老师的威严现在不起任何作用,后山有红蜻蜓和彩蝴蝶有太大的诱惑力。谁也没有注意到雨点来了这么快,这么猛,之前都没有雷鸣,风停之后雨点就到了,密密斜斜地往窗玻璃上撞,每个雨点都有黄豆那么大,在路面蹦蹦跳跳扬起股股雨烟。随即头顶一个霹雳下来就彻底收不住了,黑压压的乌云让山村提前进入夜晚,瓢泼大雨淹没了屋舍、草垛和田野。闪电犹如利剑把天空划破一道道罅隙,每个瞬间都照得村落纤毫毕现。
李立成借来雨伞和手电,最终在后山一块大石头下面找到小静。小静抱着几个孩子蜷缩在大青石下面,浑身都湿透了,几缕淋湿的头发贴在额头。孩子们一定都吓坏了,眼睛里都是惊恐无助的目光,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黯淡无神畏畏可怜。当李立成带着孩子们颤颤巍巍的从后山回来时,家长都等在门口了。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他们一把拉过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动作和眼神传达不满和愤怒,有的开始指责,有的把手指都点到李立成的鼻子上了。小静眼里噙着泪水,不住地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家长们渐渐散去,小静用呆滞的眼神看着路口,泪水终于流了下来。李立成拥住小静说没事了,小静在李立成的肩头哭的撕心裂肺。
如果不是这场雨,小静可能还不能发现自己怀孕了。小静对这一次勤工俭学抱了太大的劲,来到卫庄她就开始安顿住处,组织宣传,备课和辅导,她一下子就进入了角色,她太投入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体微妙的变化,最终让身体自己闹腾开了。晚饭小静没有吃,她冷的厉害,擦拭完之后她便裹紧了单子窝进小屋。李立成进去的时候看见她小静索索发抖,嘴唇被咬的乌青。李立成上去拥住小静,他的胸口感觉小静额头火烤一般地烫。“你发烧了?”李立成问。 “我不知道。” 小静有些迷糊了,她的眼睛睁得很艰难。不行,你得去诊所。李立成说着背起了小静。“我不想去,我想睡觉。”小静已经没有挣扎的力气。
葡萄糖挂上之后,李立成总算嘘上来一口气。“怎么才送过来,40度会烧死人的”,医生一边收拾一边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太不把身体当事了。”老医生看上去很和蔼,说话语重心长,很慈爱的郎中形象。但他的白大褂太脏了,上面除了油污还有痰滞,李立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很忌讳,当白大褂的下摆拂到小静的脸面时,李立成一阵厌恶。老医生显得笨手笨脚,几次都没有扎上,小静疼的直咧嘴。李立成腾就上火了,他强压着怒气说:“医生,你能不能一下扎到位,你看她都肿了。”老医生揉揉眼睛,再次弯下腰说:“老了,不中用了。” 李立成窝了一肚子气,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小静却笑了,嘴角弯出一个很夸张的弧度,笑的很疲惫但却很会心。小静要过李立成的手说:“我都没有见你这样在乎过我?”李立成看着小静心头涌上来难以抑制的悲戚和愧疚的情绪,他的矛盾思想一直左右他的所作所为,更多的时候他有撕碎蹂躏小静的念头,他一次次给他们之间设置屏障,他一次次激怒小静,甚至在床上他疯狂的冲撞无视小静疼哭的哀求。然而每次之后他又自怨自责,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被驱使的内心纠结不可告人。现在小静如一只秋天的残荷,枯萎凋败却卓卓生长,她挣扎着坐直身子,拿手拂拭李立成的面颊笑着说:“看你,怎么还哭了。”
小静的病情并没有像预想一样逐渐好转。相反,小静开始呕吐,腹泻,浑身乏力,没有胃口。小静不发烧了,但是仍旧停留在病恹恹的状态。中间李立成去老医生那又抓了药,医生说,看来是身子虚,没有休息好,应该吃些中药补补。一个星期的时间,满院子都弥漫着中药苦涩难闻的味道,隔壁张大妈不止一次的交代药渣不要倒在门口。小静说,不吃了,没有一点效果,热性太大,脸上都长痘痘了。李立成说,要不换一家门诊再看看,你这样拖着怎么上课。小静说,算了,没什么大碍,哪里还有钱,马上吃饭都成问题了。
小静停药的第三天晕倒在院子里。是在放学的时候,最后一个家长接过孩子,小静的手就像失去依托,在半空画了一道弧线棉花一样瘫倒在过道里。孩子的家长吓得一个趔趄,把孩子裹在腹前,抚着孩子的头说别怕,别怕。李立成抬起头瞪了一眼,抱着小静往诊所跑。一路上李立成不住的喊着小静的名字,但小静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整个脸煞白,像一张纸。李立成跑到镇上天已经撒黑了,坐诊的是一个中年男医生,手指欣长,皮肤白皙,并不是想象中气定沉稳的郎中形象,李立成心理面有些犯嘀咕。医生拿了一个类似熏香的东西在小静鼻前晃了晃,小静苏醒后睁大了瞳孔扫视周围,看到了李立成后眼神放下心来。医生了解了送来前后的情况就没有再问,将一个软垫推到小静的面前,要来胳膊开始号脉。号脉的过程李立成感觉迂远而漫长,内心随着医生眉毛的开阖而潮起潮落,他希望小静只是虚,但他对自己的希望没有一点信心。医生的眼睛不看小静,也不看李立成,一直停留在某个角落,中间换了一次胳膊。完了医生没有拿笔开方子,而是两手交叉垫住了下巴。“你们自己看怎么办?”医生的话很平稳,是征询意见的口气,不像是故弄玄虚。李立成有些懵了,搞不清楚医生说的是什么怎么办,他显得左右不定,说:“您看着办吧,真要吃药不行就输液吧。”小静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脸颊出现了潮红,表情有些尴尬,她试探着问:“医生,我是怎么了?”中年医生看了看李立成,然后把目光停在小静身上,说:“你怀孕了。”李立成和小静不约而同地对视,分开目光都有些难为情。李立成做好了迎接一切坏消息的准备,长这么大他没有见人晕倒过,慌乱和恐惧影响了他最直观最直觉的判断,这个消息显得过于突然。李立成看见医生看着他,却不知道如何接话,“我们还没有毕业呢。”医生站起身,在饮水机边给小静接了一杯水,然后端起自己的茶杯,说:“你们还是回去商量一下,从脉相上看,也就一两个月。”出门的时候,医生递过来一张名片,并嘱咐说:“要抓紧时间,现在如果药流,还来的及。”
一路上两人没有一句话,小静的步子迈的飞快,一次次甩开李立成伸过来的胳膊。小静和同学匆匆打过招呼便钻进了自己的小屋,李立成跟进来被小静堵在门口,“你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李立成看见同学投来惊异的目光,报以尴尬的笑,侧身挤进来反手掩上门。“你不要这样,同学们都看着呢。”“你滚,你给我滚。”小静的吼叫嘶声力竭,一路的怨气现在发泄出来,说着就把水杯扔了过来,小静的脾气说上来就上来,现在完全失去理智。李立成偏过头,水杯砸在了门上,玻璃碎片在地面惊恐地飞溅。场面停滞在刺耳的巨大声响之后,小静突涨的瞳孔渐渐黯淡,她双手插进头发蹲了下去。直到现在李立成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多次听靳永讲述他带女朋友去打胎,也就一个多小时,跟上趟厕所差不多。这完全是他妈的屁话,我们做一件事情可能只需要一小时,但面对它却很难。李立成蹲在小静面前,说:“你不要这样,我们要面对呀,如果你真的害怕,我们可以结婚。”小静抬起头,下巴上挂着泪滴,她抡起拳头砸李立成的肩膀,“我恨你,你滚,我恨你……”
小静的肚子温润平滑,没有一点迹象。但医生说不能再等了,再过半个月就受罪了。医生一手拿着探测仪,一手指着屏幕说,看到没有,就那个黑点。李立成怎么也无法将那个黑点与自己的儿子联系在一起,它太抽象太符号化,甚至都没有电脑游戏里面一个角色生动。但小静不这样认为,她看到那个黑点,眼睛里全是做母亲的怜爱,他故意在做B超的时候深提一口气,那个黑点随着他的腹部波动起伏。在得知自己怀孕之后,小静喜欢上了自己的身体,她不止一次地站在镜子前面注视自己的腹部。可能缘于初孕女人的好奇感和新鲜感,小静撩起了衣服的下摆,用下巴夹住,用两手将腹部拖出一个圆,她想象肚皮应该像刚剥了壳的鸡蛋,然而不是,肚皮上有很多褶皱,小静无法模拟她怀孕的样子。但是小静不死心,小静找来枕头,垫在肚子下面,他就这样一手扶着一手拖腰站在镜子前面自娱自乐。有几次小静都心软了,小静让李立成的头贴在她的腹部上,小静说,要不我们要他吧,你听,他是不是在动?
他现在是什么,他现在什么都不是。李立成完全无法体会小静的感受,小静摆出不同的姿势,说:“你看,你看嘛。是不是不一样?”李立成根本不能静下心来观摩辨别,除了把头发盘了起来,李立成真的看不出小静与三天前有什么不同。他现在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小静的话是即时的,医生的话才是持久的,医生说了,先准备钱。医生的话没有一点回旋余地,除了手术的钱,你必须再备一些,我们不能保证手术万无一失。生命是自己的,责任也是自己的,医生是救世主,救世主还需要负责吗?李立成不能再在这个逻辑上耗时间了,他必须马上筹钱。李立成拨通了所有能联系上的同学,但电话都成了问候。他突然发现与小静交往后,基本没有与他们联系过,有的甚至半年都没有通过话,话题都找的很艰难,怎么提得出借钱的话。要不是王一主动开口,李立成就准备放弃了,王一说,你要是遇到事情了就直说。李立成说,我想借你点钱。王一说,多少?李立成说,你能弄多少?王一的500块钱根本无法解决目前的问题,但李立成还是说,你先汇过来吧。
下午李立成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李立成听到熟悉的声音内心一阵惶恐和惭愧,但他没有别的选择。父亲问了成绩,问了住处,问了饮食,然后就勤工俭学做了简短的评价,主要是褒扬和支持的意思。李立成一直都是回应“嗯” 或“啊”等语气助词,父亲的每一句话都慈爱、和蔼、语重心长,这更让李立成惴惴不安。李立成感觉从来没有跟父亲通这么长时间的电话,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等待,都在煎熬,他一直蓄势想把钱的事情说出来,但他找不到理由。为了把话题往钱上面引,李立成着重描述了这里艰苦的住宿和饮食条件,他说一天只能吃两顿饭,因为天热没有风扇,真正的睡眠不足五小时,他说这儿什么都没有,毛巾、脸盆都得重新买。父亲听出来了,问:“手上的钱够不够用?”李立成终于等来了机会,迫不及待地说:“你看能不能帮我再寄点?”“需要多少?”李立成考虑了一下说:“两千”。父亲那边沉默了一会问:“你在那边有什么事吗?”李立成说:“没什么事,我需要用,你别问了”。最后父亲说:“月底回来,你得给我一个解释。”
小静的手术如期进行,过程顺利的超乎想象。李立成没有听到金属的撞击声,没有凌乱的脚步声,甚至连一声尖叫都没有。李立成在走廊来回,心情很复杂,说不上来的懊恼和追悔,还有些自怨,但这些都帮不上他,他只能等。后来小静出来了,小静一个人披散着头发扶着门框,在昏暗的走廊像在梦游,她柔弱的身体没有重量,步子踩的杂乱无章。小静出来没有寻找李立成,她都没有停顿一下,一个人径直朝门口走。李立成跟上来说:“怎么样,好了没有?”李立成想拥住小静,小静没有顺势也没有拒绝,小静从容的有些陌生。李立成问:“怎么样,医生怎么说?”小静说:“好了,完了。”李立成说:“那好,那就好,我们回家。”外面的太阳锐利,不近人情,空旷的街道都是刺眼的白。李立成要来出租车,小静却没有回头,小静说,“我自己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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