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魂书

燃魂书

李楠

活着这份工作真的很累。快看看我还有多少时间了，要么多出来些，要么不够用，就不能恰到好处。

1.0

之前从未听闻过，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工作。

恰好陆柒就是工作人员。

此刻正坐的远远的，眺望着拥攘的巷口。有匆忙赶来的民警，费力的撕开一道口子进去救人。

谁能想到，一个好端端停在红灯前的小车，突然疯了似的加速，撞向路边的角楼。更令人想不到，整个小车都撞得报废了，从弥漫着的黑烟里抬出来的人，浑身上下居然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独独司机一人，直接交代在了原地。

这样的反差，不能不让周围的围观群众唏嘘。一时间胡乱的猜忌满天飞，鬼神论一下子就盛行开来。

不过，在陆柒的视角里，远没有这样的丰富。不过是一盏蜡烛，燃尽了而已。

只能说，这些看客的猜忌，不恰巧的对了一次。

的确与他们所谓的迷信有关，不过性质却不大相同。

其实，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一盏蜡烛。

出生时便开始燃烧，离去时，烛蜡尽燃。有路过的风，就会有提前泯灭的灵魂。外在具象化的表现，就是作为意外发生。

陆柒就是这阵过路的风。

燃魂使者。

专门负责为这类灵魂起风的人。

怎样，听起来是不是很讨厌，是不是那种做梦都在祈祷不要碰到的人。

可他就是存在。

打开燃魂书，死者的名字上，陆柒提起毛笔，划过一道墨线。这就是他的工作方式，把每次任务的名字，写在燃魂书上。那是属于他们燃魂使者的一种独特笔记，被记载名字的人，灵魂就会在一段时间内燃尽。

任务结束，就在名字上划过一道人间线，从此彻底阴阳相隔。

陆柒倒是没怎么因为死者家属的悲痛所动容，习惯了，却也并不代表，他自己不痛恨这份工作。相反，他也是十分厌恶。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但是，他就是能这么办。

燃魂使者每次任务结束，在下次接受任务时，都会有来自地狱的使者，亲自为他们下放命令。这中间，会有一小段的时间间隔。

就是这段不起眼的间隔，其实就可以做很多事。

陆柒合上燃魂书，从容的站起来。掸了掸衣边沾染的灰尘，别过头去。幽暗小路的方向，留下他的脚印。

看起来有点冷漠，甚至能读出些许报复的意思。周遭行人纷纷给他让路，生怕会惹祸上身。

他下了一个决定，逃避。这个在无数人看来都是很简单的决定，在他这里，却是计划了很久。

这是场早有预谋的行动。

路线并没规划的很好，他只是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而已。毕竟也没有地方可去。任谁知道他是这样的工作，朋友也终会成路人。

陆柒的眼睛里，也曾在漆黑的夜里，映射过万家灯火。可惜，他是一个行走在烟雨中的人。

2.0

这就是长大了。

能把所有的情绪，收缩在自己的身体里。不会再去想着拿出来，和别人分享。小时的陆柒可不是这样，活泼的很。

天真，灵动，都可以形容。这主要还是受人影响的，受那个童心未泯的老头影响。是把陆柒带大的人，一度是对他最重要的人。从小小的婴儿，照顾到一个独立自主的孩子。

那时候陆柒还不喜欢孤独，总是会有很多小伙伴陪他一起玩。

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是邻居家的孩子。但都是孩子，所以也没什么区别的。会玩的很愉快。老头也会和他们一起，打成一片，完全看不出违和感。要么是聚在一起，听他讲故事，要么是玩游戏总会是最后一名。总之就是能让陆柒开心的人。

不过，在开心的人，也会有伤心事。老头总是会带着他搬家，而且每一次都要走很远。这就意味着，他总是要面对离别。这对孩子来讲，是极其残忍的。每次离开去，陆柒都是又哭又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老头才不会去哄他，任由他发泄累了，继续收拾行李。

陆柒知道自己的哭闹没什么作用，只能哀求离开前再见最后一面。老头自然会答应，于是陆柒就能看到那些伙伴，静静地安睡在白色布单下面。

那时候陆柒就很懂事了，不会去吵醒他们。

只是在很远的地方，一边偷看，一边向他们诉说别离。告诉他们自己要走了，以后再玩游戏就不要再去叫着自己了。有时候会告诉他们，自己把偷偷藏起来的东西，都放在了哪里。以后再见面，不要说自己偷了他们东西。

那时候，不懂什么叫做生死，只当是许久不见。所以心里还有小小的期待与雀跃，偶尔拿出来翻一翻，还会把心弄得痒痒的。

对孩子来说，别离也是很幸运的。很快就会被新的好奇的事，给压下去。陆柒就这样，兜兜转转的交朋友。他也数不清楚一共有多少个，直到他为自己找到了一种计数的方法。

因为懂事，所以快乐消失的要早一些。这其实不公平啊，可是又能给谁说。在其他孩子还能被一颗糖骗的上蹦下蹦的时候，陆柒就知道那些躺在白色布单下的伙伴家人，因何而哭了。

这时候，老头就不在催促他了。任由他和着那些大人一同哭完，然后牵着他的手离开。陆柒也不再嘱咐他们，玩游戏不要去叫他了，什么东西藏在哪里。他就是纯粹的哭，哭完离开。

然后他就有了一个习惯。每认识一个新朋友，一定会管他们要一件礼物，自己好好珍藏。他知道这些东西的意义，每一个都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

燃魂使者的生命成长是很漫长的，所以陆柒积攒了很多。即使搬家那么费劲，也都会带着他们。在他这里，是比任何东西都珍贵的。

小心翼翼的保存，往往是为了准备在某一天，可以更好的抛弃。

陆柒也难逃这种命运，选择把他们埋葬。

3.0

那是老头死的日子。

陆柒死死地抓着他的手，不敢放下。陆柒太明白这是意味着什么了。

他不肯让老头躺在白色布单下，他生气的把它们都撤掉，给老头盖上他们每晚盖的被子。不停地说话，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老头的眼睛。导致他自己也没有思绪，但还是在一直说。

有时候也会说着说着就把眼泪挤出来。老头会安慰他几句，说他已经懂事了，夸他是个好孩子。

陆柒从没有那么悔恨，为什么自己要做一个好孩子。只知道自己那样，老头会很欣慰。完全不知道那抹欣慰出现的原因。

陆柒甚至不敢眨眼，只要老头眼皮松弛一点，就拼命的摇晃他的手。

直到陆柒一个人为他挖坟的时候，才彻底意识到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每挖几下，他就累的气喘吁吁。把背后背的袋子放到地上，休息一会。那都是他的宝贝，他怕它们也会离开自己，所以必须贴身带着。

所以，他挖的也很慢。他几乎是把后半生的力气都借来了，然后，在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都还了回去。

是的，老头是一个燃魂使者。现在他死了，需要有人来继承这个位置。另一个老头带着地狱使者找到他，帮他下葬。陆柒后来尊敬的把他称作前辈，因为他是上一个关心他的人的继任者。

陆柒也不应该算是被忽悠了。

他已经理解了燃魂使者将要面对什么，那不过是他还作为一个孩子就已经学习到习惯的事。没有讨价还价，他直接就和地狱使者签订了契约，写下自己的名字。

因为只有这样的生活，才能和以前一样。我愿意经历我的经历之苦，我只求一切还是原来那样。

那个真相其实挺残酷的，但是陆柒接受了。因为只有那样，他才知道墓碑上应当刻些什么。

他是不想刻下‘老头之墓’这样的字眼的，所以就问前辈。

前辈说了，燃魂使者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他老头是这一脉第六十七位传承者，其实从出生起，就被定好了将来。

陆柒在墓碑上写好了文字，‘陆陆于陆之墓’。

前辈问他是否真的想好了，虽然已经下了决定。但这就是为什么明明有些事都已经做了，却还揣揣不安，终日迷惶。

然后陆柒说，我觉着，我从开始，就已经一眼望到了结局。

在之后，他就跟着前辈学习如何做好这个工作。其实没什么可学的，把名字写上去，然后跟着他。直到人死了，再在上面划到横线，任务就完成了。陆柒喜欢把那道线称作人间线，因为他是在人间动的笔，而名字的主人就要去往阴间了。

前辈算是陆柒在这世界上最后关心的人了，不是最后关心他的，是他最后关心的。这有区别，要说清楚。虽然教学没有持续多便分开了，但每一次相见，也必定伴随着惊讶与感叹。

就像，这次一样。

4.0

漫无目的的走，命运就总是愿意安排一些明明是你身边的人，却非要和你偶然相遇。

暮色看晚，斜影灯长。陆柒就不得不停下脚，等着前辈追来。

他在思考，如何能把那些事隐瞒下去。

还好前辈冲上来所提的事情不是他担心的。前辈说地狱使者在到处找他，已经发了通缉令，说他玩忽职守。他让陆柒赶快和他一起，去找地狱使者请罪认罚。

陆柒问他怎么找到自己的。前辈说他是一路顺着街边能遮雨的屋檐寻来的，这避世的路上一定有你。

陆柒不能跟他走，他还有秘密。陆柒推迟着说就让地狱使者自己找到他就好了，什么样的惩罚都没事。前辈可不管他，随手施了个法术，陆柒就昏了过去。

其实天大的事，你如果能睡上一觉，醒来那刻也是微不足道的。因为你能接受，已经这样了的结局。

就像陆柒醒来，看到地狱使者就在边上，也丝毫没有慌乱。只是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然后看向他。

地狱使者问他，做好准备了么。陆柒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只是害怕前辈也知道。所以他回答的很言简意赅，准备好了，来吧。

然后不等他说话，前辈便忍不住了。他恨铁不成钢的冲他吼道，陆柒，你糊涂啊。你放了哪些人，有什么意义。

看来，事情已经不是秘密了。

陆柒不知从何时起，开始计划自己的反抗之路。不多时，计划就成型了。他会选择自己的那些任务，他把自己认为是不应当死之人的名字，从燃魂书上抹去。他不想带走这些灵魂。

风也不是胡乱刮的，它也会吹走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陆柒从不因为自己救了这些人而有小小的雀跃，他只是觉着，那是原本就应当那样的。这是他反抗这个世界的方式，也是他拯救这个世界的方式。

地狱使者问他，觉着这样做有没有意义。

他只当是废话。却也没想到，这种人怎么可能说废话呢。

奇怪的是，没有惩罚他。前辈说要带他去几个地方，然后他就又走了很多的路。大约有七八处，但都是墓地。

陆柒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然后忍不住发问，为什么带他来他如此熟悉的环境。

前辈让他好好看看墓碑上的名字，陆柒不知道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然后前辈提醒他，这都是被他抹去名字的人。陆柒这才惊觉，为什么会这样。自己明明已经救了他们。

他寻求答案是的看着他们，自己的反抗都是徒劳的么。

地狱使者回答了他。名字已经写下了，就算抹去也无济于事。这就像一个人生下来，起的名字一样。就算后来不喜欢，换掉了。也抹不去它是你生命的痕迹，否则曾用名这个词为何会出现。

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时间到了，他们终归要走的。你以为的世事变迁，终究是你以为的。所以说，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

没有留给他太多回顾的时间，但是破天荒的，地狱使者居然给他机会，让他自己选择。

已经了解事情真相了，是继续把这份工作做下去，还是到此为止。

陆柒想了一会，笑了笑。

然后地狱使者告诉他下一个任务的名字。

没有迟疑，陆柒翻开燃魂书，准备写下那个名字。然后，在落笔结束的刹那，又有不可思议的事发生。

5.0

事情总是会在要结束时出现反转，所以没事就不要老是去猜测结局，你斗不过。

陆柒落笔结束，刚写好的名字便瞬间消失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柒抬头，茫然注视着对面两人。却发现，一个是好像猜到了这样的片段，另一个是赌徒荡输了家产一样的表情。

地狱使者只是淡然的说了一句，就这样吧。然后便弃他于不顾，离开了这里。陆柒绝不相信自己会没有惩罚，那句话也明显不是对自己说的。他只能求助于前辈，迫切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前辈没有言语的回答，他用一个动作就解释了这件事。

那就是打开他的那本燃魂书，陆柒的名字，赫然在列。只是暂时，还有没有被画上人间线。

这下就解释的通了。

原来如此，他的名字早就已经被写上了，所以才不会出现重复的情况。可大约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前辈说大概是他第一次抹去名字的时候吧。

原来这一切自己当成秘密的东西，早都已经被别人下了定论了。居然只有自己这个当事人不知道，当真是可笑。

陆柒没问前辈，为什么会被他写在燃魂书上。因为他看见自己的名字上面，便是一个画了道的‘陆陆’。他想，这大概也是前辈想让他知道的信息吧。原来这一切都是命运。

他的确是从一开始便看到了结局，只是没猜想到这过程，也会这么精彩。

他问前辈，自己什么时候离去。前辈说，人类是死亡后在画道，作为燃魂使者，则是画完道后在死亡。

于是陆柒提出了最后的请求，请等一等，他也有想去的地方。

不是老头被埋葬的地方，是他那些宝贝埋葬的地方。

他说，死了不要埋在一起，就在边上就好。他只想一直看着，不要太远，否则会看不清。

然后他就躺在发出来的草芽上面，闭着眼睛。

想起来老头死前说的话。

活着这份工作真的很累。快看看我还有多少时间了，要么多出来些，要么不够用，就不能恰到好处。

陆柒啊，时间差不多了吧。

陆柒也学着老头的样子。

前辈啊，时间差不多了吧。

只是两个明明并不宽裕的字，在前辈手里，却也花的珍惜。从左到右，一个字还没有经过。

然后，陆柒最后拍了一下他的手，也拍断了自己的名字。

前辈，我叫它人间线，以后，你也这么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