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是以钱多钱少来衡量的……
可是没有钱，你拿什么爱我！
张妈崩溃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穿了三个夏天的拖鞋，突然老泪纵横。
儿子小张盯着老母亲的脸，一怔，两三秒的失神之后，他咬牙说了句：“哭，哭能解决问题？！”
随即是自己都略显惊讶地别过头去，不看他妈的脸。
张妈是退休教师，当年作为知青下乡时与当地老实人老张相恋，自由结合生下了小张。
这小张作为张家唯一一棵独苗，深受家人宠爱，小时候倒也不显叛逆。老张在世时，常被人夸奖道，他这是三生三世积来的福祉，娶了个文化女人，生了个大胖小子，乖巧懂事。
不幸的是，小张十岁那年，老张两腿一蹬就去了，啥话也没落下。张妈作为长嫂，除了带孩子，还把老张的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送出了农村。反而是自己，一辈子就呆在这乡野，与一茬一茬的孩子为伴。
可能是自己太忙，疏于对小张的管教，小张成年之后并没有像老张那样令人放心。张妈尚在工作时，情况还好，除去小姑子、小叔子的开销，大抵还能应付得来。本以为弟弟妹妹成家立业之后自己会轻松一点，没想到逐渐长大的儿子小张，会令自己焦头烂额。
小张大学没毕业，张妈就退休了。关于金钱的争吵日渐增多。她清晰地记得和儿子第一次不欢而散的情形，那时儿子刚上大一。
“儿啊，妈没那么多退休金，你看着点花。
知道了，知道了，我没乱花，你别冤枉我。
没，没，妈是说，该花的不能省，可以省的就不花，这样到应该花钱的时候就……
好了，好了，你都说了八百遍了，我什么时候乱花过，这都是生活费，你总不能让我吃得太寒酸，给张家丢脸吧！”
小张不等张妈反应就挂了电话，留下她握着话筒怔了半天。
儿大不由娘啊！
张妈心里感叹一句。
“不丢张家的人”，这是她过去十几年不离嘴边的话。老张走后，就是这句话，支撑着她咬牙走出来那些困苦的拮据的不能与外人诉说的日子。
没想到，从儿子口中说出来，让自己心里好难受。
那难受的感觉，时时都是新鲜的，新鲜得张妈觉得每次都是第一次。
这些年，对儿子，她是有亏欠的。
想那年，她接到小姑子学校的通知，原以为是有事要家长去一下，没想到小姑子阑尾炎要手术。不得已，她只好托村里人帮忙照顾一下还在上小学的儿子，给他一餐饱饭吃。她的心是痛的，但现实几乎没有给她任何选择。
又一次，小叔子部队来地方公干，她瞅着机会给小叔子送了些土特产过去。不到一天的功夫，没想到儿子高烧抽搐，被学校老师帮忙送进乡村医院又转到镇上。那时通讯不便，她回到村里，又辗转到镇医院，小张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紧琐着眉头深睡过去。
还有一年，眼看着春季要开学了，大姑子要买房，小心翼翼地跟她开了口，她咬了咬牙，把儿子的学费递了过去。后来，凭着她小学老师的信用，给儿子高中班主任求情，勉强让儿子得以继续求学。儿子因为生活费太少埋怨她时，她总是一面回答“臭小子，饿不死你”，一面心里默默难过却不敢声张。
也许是从那时起，孩子就开始怪我了吧，毕竟是大男生了，自尊心强。
张妈一直这样安慰自己。
随着小张结婚生子，原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的张妈，眉头却越来越紧。
买房，首付20万，儿子出了一半，她实在拿不出另外一半。
媳妇怀孕了需要经常去市里产检，儿子提了一辆北京现代，月月要供贷款，生活质量明显下降，媳妇抱怨道，嫁给你儿子真后悔。她痛在心里，埋怨自己不能资助，为数不多的退休金根本不够他们的日常开销。
孙子出生以后，小张一家的日子更加捉襟见肘，多了一个小孩的吃喝拉撒，硬是把张妈和儿子小张的关系，拉到零度以下。
孩子的用度，满足基本要求就好了，不必铺张浪费的。儿啊，妈妈没有能力帮你们，给你们带带娃总可以的，不用请保姆。再说，媳妇不是没上班嘛，我们两个人应该照顾得来。
算了，你还是在老家呆着吧。我们请的保姆也不是一天24小都在，是钟点工，只负责带娃。比全职保姆便宜很多。而且不供住宿，方便很多。你也知道，这房子小，你来了，也没地儿住。
哎，我这不是没钱着急嘛。我总觉着，孩子还小，不需要那么多钱供着。将来等他大了，花钱的地方更多，你们得积攒一点。这次你带我过去，我能帮忙，我就住客厅再说了，爱不是以钱多钱少来衡量的……
可是没有钱，你拿什么爱我！
小张最后还是开着他的北京现代一个人回了城里。
他其实挺后悔。他甚至想得到，此刻母亲是怎样的难过。就像老婆这样说自己时一样，心痛到不能无法正常呼吸吧。
“我明明已经尽全力，给你最好的生活。”可回应他的，只有冷漠，或是冷嘲热讽。
他不是不理解母亲的辛苦。也不是不知道母亲的爱莫能助。
他只是累到无处可说。
对着不发一言的母亲，他沉默良久。
最后，他试探着站起来，看母亲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迟疑地伸出手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
他看见母亲满眼映射着夕阳的光。他发觉母亲一生都像光，活得热情。而他就像母亲眼中的那点光，时常在，却也占据不了多少空间。
“我走了啊！别多想，我就是抱怨抱怨，没什么的。一时冲动的话，你别放心上。”
他好像怕她看到自己多年压抑的愤怒，逃也似的开车走了。
张妈都听见了。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好老，老到可以当她的爷爷，而且，他真的像爷爷一样，对她宠爱至极。即使是生活在普通的工人之家，没有玩具，没有糖果，她的童年也是极快乐的。父亲总是说：“爱不是以钱多钱少来衡量的，你要知道，我和妈妈视你如掌上明珠！”
尤其是他们被批斗的前一晚，告诉她：“你不是我们亲生的，真好，这样就不必像我们一样受苦”。那时，她是有一点庆幸的，至少没有像大院里其他孩子那样挨烂菜叶、硬地瓜。
经过审查，她确实不是养父母的亲生孩子，她是捡来的孤儿。她被下放到农村。她的养父母被批斗至死。
她一直记得，养父说过的话：爱不是以钱多钱少来衡量的。
她还一直记得，最后一次去看养父，他倚在一排栅栏上，眼窝深陷，眼里却闪烁着倔强的光芒。他最后一次摸了摸她的头，郑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望向越来越暗淡的夕阳，好像是对她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道：
浮生一场梦，浮云一场空，痴恨爱恶欲，不及亲情重。
她年纪大到已经分不清，到底这是养父的忠告，还是自己选择的路。
这么多年，她内心总是从容而淡定的，好像这一切都有养父在看着，特别踏实。她也因此，好像从来没有把儿子的不悦放在心里，虽然愧疚，但始终相信，儿子总有一天会理解。
那次儿子买房欠首付，是大姑子偷偷以自己的名义垫上的。儿子买车，超低息贷款是小叔子找战友联系上车行老板谈判的。媳妇生产时的单人间，是小姑子通过同学的关系帮忙安排的。
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平常日子的鸡毛蒜皮，不是他们不帮，而是帮不到这个程度。关键时刻，不需要张妈出声，他们就默默地把事情做了，张妈很欣慰。
张妈觉得，养父对她，应该也是这种感觉。细水长流的鸡毛蒜皮，不需要很多钱，就会有很多爱。他对儿子的爱，一样细水长流，一样细细碎碎。
可是，一旦有了比较，那就不同了。可能也是因为这些不同，张妈的其他亲人便更感恩，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小张心里怨气更多。
我是养女，我得到的爱，足以我爱全部人。可是我的儿子，亲生儿子，却因为我没有钱，而觉得没有得到足够的爱。
张妈困惑了，她沉默地望着西边，那里有远去的小张的车，还要一枚咸蛋黄。
也许沉默的夕阳，会给她答案，一如当年，养父那般从容和坚定的答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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