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猫猫
编辑/席婕寒
张爱玲《花凋》初载一九四四年三月《杂志》第十二卷第六期,收入《传奇》。
现收入短篇集《红玫瑰与白玫瑰》,是张爱玲早期作品。
据说,这篇小说的人物原型是张爱玲的舅舅一家。小说发表后,舅舅愤怒到和张爱玲断绝了关系,因为张爱玲说“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
张爱玲还亲自为书中人物画了插图。
张爱玲《花凋》|在人物称呼上容易露馅的细节
《花凋》全篇是用上帝视角写的,一直在讲川嫦怎么样,川嫦怎么样。但实际上,小说里根本就没有人叫她川嫦。
【俊俏的郑夫人领着俊俏的女儿们在喜庆集会里总是最出风头的一群。虽然不懂英文,郑夫人也会遥遥地隔着一间偌大的礼堂向那边叫喊:“你们过来,兰西!露西!莎丽!宝丽!”在家里她们变成了大毛头、二毛头、三毛头、四毛头。】
川嫦是谁呢?川嫦是最小的那个女儿,也就是外面的宝丽,家里的四毛头。
这样的人物设定只在这句话里被提了一嘴,如果你是一个逻辑不够严谨的作者,会不会写着写着就忘记了呢?比如说,会不会在对话里叫她川嫦,或是在提及她时用川嫦来替代?
在小说里,姐姐们提到川嫦,都说“小妹”;爸妈提到川嫦,都说“她”;章先生的新女友余美增叫她“郑小姐”,至于章先生喊川嫦什么,小说里压根没提。
能做到这些也算是严谨了,至少上面提到的几处容易露馅的地方都被巧妙地规避掉了,但张爱玲真是一个细节控,她在一句对话里,轻描淡写地对人物设定做出了前后呼应。
【郑夫人后来回到自己屋里,叹道:“可怜她还撑着不露出来——这孩子要强!”郑先生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四毛头这病我看过不了明年春天。”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那我们是怎么知道这个叫宝丽和四毛头的姑娘,大名叫川嫦的呢?
请看她的墓碑:
【天使背后藏着小小的碑,题着“爱女郑川嫦之墓”。】
张爱玲《花凋》|以逻辑为底色的叙述详略
在虚构创作中,对一个事件的描述,是该多说点,还是少说点,似乎是由事件的重要性来决定的,重要的就说多点,不重要的就少说几句。有时是由人物关系决定的,和主角有关的就详细点,和主角无关的就简略点。那张爱玲是怎么安排叙事详略的呢?
【难怪郑夫人灰心,她初嫁过来,家里还富裕些的时候,她也曾积下一点私房,可是郑家的财政系统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东西,不知怎么一卷就把她那点积蓄给卷得荡然无存。郑夫人毕竟不脱妇人习性,明知是留不住的,也还要继续的积,家事虽然乱麻一般,乘乱里她也捞了点钱,这点钱就给了她无穷的烦恼,因为她丈夫是哄钱用的一等好手。】
郑夫人热衷于存私房钱,郑先生热衷于挖私房钱。这本是寻常夫妻之间很寻常的一个点,在这里总体概括地提一嘴也就够了,毕竟这篇小说的女主是川嫦,并不是郑夫人和郑先生。但是,在后面的叙述中,张爱玲又花费了笔墨对这个不值一提的小点进行了进一步描述。
【最开头是她大姐请客跳舞。第二次是章云藩还请,接着是郑夫人请客,也是在馆子里。各方面已经有了“人事定矣”的感觉。郑夫人道:“等他们订了婚,我要到云藩的医院里去照照爱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结实。若不是心疼这笔检验费,早去照了,也不至于这些年来心上留着个疑影儿。还有我这胃气疼毛病,问他可有什么现成的药水打两针。以后几个小的吹了风,闹肚子,也用不着求教外人了,现放着个姊夫。”郑先生笑道:“你要买药厂的股票,有人做顾问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她夫人变色道:“你几时见我买股票来?我哪儿来的钱?是你左手交给我的,还是右手交给我的?”】
描述了一遍不够,还要再来一遍。
【泉娟将一张药方递过来道:“刚才云藩开了个方子,这种药他诊所里没有,叫派人到各大药房去买买试试。”郑夫人向郑先生道:“先把钱交给打杂的,明儿一早叫他买去。”郑先生睁眼诧异道:“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郑夫人听不得股票这句话,早把脸急白了,道:“你胡说些什么?”】
这就属于重复描写了。
张爱玲为什么在讲川嫦的故事的时候,死揪着郑夫人和郑先生不放,在一个看似和川嫦无关的点上反复地浪费笔墨?继续看下去才知道,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郑夫人忖度着,若是自己拿钱给她买(药),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左思右想,唯有托云藩设法。当晚趁着川嫦半夜里服药的时候便将这话源源本本告诉了川嫦,又道:“云藩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自从你得了病,哪一样不是他一手包办,现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岂不教人说闲话,倒好像他从前全是一片私心。单看在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们一次。”】
如果说最开始的概括描述是划开了一根火柴,那后面两次的重复描写就是被火柴点燃的导火索,一路滋滋作响,在黑暗中面目全非地蠕蠕扭动,终于在这一刻,“嘭!”引爆了。
【川嫦听了此话,如同万箭攒心......总之,她是个拖累。对于整个的世界,她是个拖累......她受不了这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果了她自己。】
到底是应该一句话带过(单一叙述),还是做一个精辟的总结(概括叙述), 或是反复强调提及(重复叙述),并不能简单地用该事件重不重要来决定。单一、重复、概括实际上指的是叙事的频率,而叙事频率的作用是强化文本深意。
在《花凋》中,张爱玲反复提及“股票”,表面上是在刻画郑夫人和郑先生之间的人物关系,实际上,是在刻画人物关系的同时,还在推进情节上形成了一条强逻辑链,简直就是一箭双雕。
强逻辑链,即故事发生的合理性,是让人相信“这是真事”的基础。郑先生害怕最后人财两空拒绝再掏钱给女儿治病,郑夫人害怕自己的秘密暴露也拒绝掏钱给女儿买药,不仅如此,郑夫人还进行道德施压,让一个非亲非故、只是女儿曾经的相亲对象去给女儿买药,这一切让川嫦先是心死,再是身死。
可以看出,若是把“股票”这条线删掉,川嫦的故事就不复存在。
我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张爱玲写出了另一类的“性格决定命运”,即“他人”的性格决定“自己”的命运。
要想写出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力和无奈,多花笔墨去描写“他人”,是一个办法。
张爱玲《花凋》|外貌描写的虚无
人物甫一出场,先来个外貌描写是寻常的。川嫦出场时是这样的:
【川嫦从前有过极其丰美的肉体,尤其美的是那一双华泽的白肩膀。】
可以看出,川嫦“皮肤白皙”,但作者没有虚无地说她“面似白玉,肤若凝脂”,而是具体地落实到“一双华泽的白肩膀”。
然后呢,随着故事发展,随着川嫦的不断出场,“皮肤白皙”这个特点始终被作者提及:
【川嫦正迎着光,他看清楚她穿着一件葱白素绸长袍,白手臂与白衣服之间没有界限。】
“白手臂与白衣服之间没有界限”,这就是现在令人羡慕嫉妒恨的“冷白皮”。后来川嫦生病了,就更白了,没有生机的白,“死白”:
【她一天天瘦下去了,她的脸像骨格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了两只炎炎的大洞。】
“她的脸像骨格子上绷着白缎子”,没有血色,肌肉脂肪流失,只剩下一张白色的皮。于是川嫦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爬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曾经“华泽的白肩膀”,如今瘦成了干而硬的蜘蛛腿,可即便这样了,依然是白的,冷白。
抓住人物外貌最显著的特点,在不同的场景反复提及,是有效描写,具体且让人印象深刻。
张爱玲《花凋》|结语
看完《花凋》,最大的感受就是,很难断定川嫦的父母到底爱不爱这个小女儿。
川嫦死了,死前她的父母舍不得花钱给她买药,死后她的父母却给她修了一座令人惊叹的坟墓。
【她父母小小地发了点财,将她坟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坟前添了个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头,合着手,胸底下环绕着一群小天使。】
这些新添的天使们个个有着川嫦曾经拥有的极其丰美的、圣洁的肉体,使得整个坟墓【是像电影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草斜阳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
川嫦死了,对于她的父母来说,这是最美满的结局。她的父亲及时止损,虽然人是没了,但至少财是保住了;她的母亲大义灭亲,虽然亲爱的女儿没了,但好歹是把秘密给守住了。他们在川嫦的坟头,说着这样的话:
【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川嫦死了,张爱玲最小的表姐也死了。妙龄少女的凋零,我们在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里看过太多太多,可谁能写得像《花凋》这样,不真实的就像一段传奇故事,同时又真实得让人不寒而栗。
夜深人静时,川嫦坐在自己的坟头,喃喃念着:“他说他爱她,就像拳击手爱蝴蝶,歌唱家爱沉寂,强盗爱上了村里的小学老师;他说他爱她,就像屠夫爱上了小牛犊惊惧的眼神,闪电爱上了屋顶的宁静。”她抬起头,在乳白色的头发、眼睛、裙褶子中,是两个白缎子上烧成的炎炎大洞。那里曾经是清炯炯的大眼睛,长睫毛里满是“颤抖的灵魂”,如今,那里就是两座“没有点灯的灯塔”。
一阵晚风吹来,带走的是一个人的哭泣。
作者简介:
文猫猫:一个正在学写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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