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的改革开放,小时记忆里的农村早已变了样,那条唯一通向村落的泥泞小路被砖道和柏油马路所替代,村里那所培养了无数村民孩子的学校已经废弃,记忆中如钢铁般屹立的校门早已凹陷,铁锈侵蚀了她的身体,岁月打磨了她的容颜。教室的屋顶早已不翼而飞,记忆中无比庄严的校园嫣然成了一片废墟。从何时起,她用她的衰败召唤那些归来的孩子,提醒着他们的来处。又曾几何时,她像一位落魄的老者一样讲述着属于她的青春,她像这个村庄一样封闭、却不合时宜。
农村不看重女子的教育,能够“出人头地”的女子更少,大多在12,3岁便辍了学,农村没什么好的出路,帮家里干农活或早早的就出了嫁。绿油油的田野,像鱼眼睛的留白,牢牢圈住了这个封闭的小村庄。家家户户为增加一个劳动力而雀跃,孩子们却为此断了自己的“当官路”。2005年,距村子四公里的镇上,开了第一家大型纺织厂,村子里的妇女像逮到了机会一样,托爷爷告奶奶的拉拢各种关系进厂,“二车间迁边的是我们亲家母”“我们大姑姐在那打扫卫生,认识那的一把手”。村里人第一次认识到人脉的好处,上了班的,天不亮昂首挺胸骑着自行车,三两成群的就去上了班,没班上的,家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那有限的钱全被别人赚走了,托各种门路找关系。渐渐镇上的工厂越开越多,女子们赚了钱,自行车开始被摩托车取代,早上如果你起得够早,就能看到浩浩荡荡的摩托车大军,后来大家都红了眼,女子们不大便都辍了学,其中也包括我的大姐。
姐姐12岁戳了学,躲草堆里、猪圈里,书本扔到河里,目的只有一个,为了哄骗大人不去上学,大姐为父母出了各种难题。终于有一天,父亲大发雷霆,撕了姐姐的课本。
辍学之后的日子并不如想象的那样轻松,大姐没有马上加入摩托车大军而是当起了农民,每天天不亮,在我准备骑车到十里外镇上上学的时候,爸妈就带着大姐扛起了锄头到地里干活去了,姐姐皮肤很黑,到现在我都分辨不出到底是肤色本来如此,还是三年的务农生活所致。
摩托车大军兴起的时候,姐姐和家里提议自己也去服装厂上班,因为还没挣到钱,姐姐只能骑着自行车,跟在摩托车的后面,也是因为这样,姐姐没能融入”摩托车“的圈子,一直受到排挤,打工2,3年也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摩托车大军围绕着村里的家常里短,有人喜欢听,有人喜欢说,队伍越加壮大。有天姐姐休班。
“二,跟我去镇上买点东西吧”
“你天天在那上班还要去买东西啊”
“上班哪有时间逛啊,快走吧“
姐姐骑着自行车,载着我,一辆黑色的飞鸽自行车,架着两个14,5岁的姑娘,姐姐把自行车放在他们厂子门口,锁好了车,和看门的打好了招呼。
“二,你想不想去县里”
“咋去呢,这都中午了,有车吗“
“有的是车,看这条马路了吗,随便拦一个就是去县里的”
我们看准了一辆面包车,“去XX吗?”,“去啊,快上车,5块钱一位”,姐姐掏出10块钱给了她,就这样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我第一次踏出了这个小镇子。
“两个大妹子,哪里下啊?”
“我们到XX门东”。
“已经到了,这是最后一站了”
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我们下了车,县里很繁华,这是我的第一印象。我们下车的地方是商业区的中心,径直过了马路,走上一条商业街,有手表,那手表是夜光的,比我在集市上看的秀气得多,15块钱,我不敢摸,生怕给碰坏了,从商业街的东边走到西边,街很短,当时却走了很久,琳琅满目的衣服和饰品让我们目不暇接,恍惚的我一边快递浏览周围的商品,一年却又在不住的想“城里人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我突然想到,我们初中老师就住在县城里,心里突然对那秃顶的老头多了几分敬畏。并暗暗许诺长大之后我也要留在县城。
一条街没走完,天就快黑了,我拉着姐姐的手“我们走吧,天快黑了”。
“再等会,你看这衣服怎么样,现在就流行这样的,我看我们厂子好多穿的,你等会儿我,我去试试”。姐姐很开心,好像搁浅了的鱼终于回到了海洋。
“那你可快点”
姐姐穿好了衣服,在穿衣镜前照了照,老板娘一直夸着“这姑娘穿着真好看,简直就是衣裳架子,喜欢就拿着吧,也不贵”
“多少钱啊”
“75”
“能便宜点吗?30块钱行吗?”
我为姐姐的大胆倒吸了一口凉气,畏畏缩缩的躲在角落,等待着老板娘的呵斥。
“你这小姑娘还价太狠了,最低60”
“再便宜点吧,就30块钱”
“算大姨怕了你们了,50块钱你拿走吧”
“太贵了,不要了,我们走吧”姐姐拉着我往门外走,我小声说着,“30肯定不卖,你真敢还,我们赶紧回去吧,都快黑了”。
姐姐走得很慢,突然听到后面一声嚷嚷,“等等,30给你了,你拿走吧”
姐姐窃笑,像早就预谋好了一样,再三检查了衣服的质量,没发现问题,就结了钱。
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夜晚的县城被恐怖的氛围笼罩,我们走到了来时的大路上,却不知道哪辆车才能载着我们回去,我们拦下一辆车,问司机到不到XX,司机说不到,但是可以捎我们到附近的镇上,那里有车到XX,我们上了车,夜晚,那么动荡、恐怖,我们想象不到家在哪里,更不清楚目的地在哪,夜色愈加浓重,妖魔鬼怪从我的七窍开始钻入,我用尽力气驱赶。师傅把我们放下来,跟我们要了10块钱,透过车灯我见到姐姐拼命攥着剩余的40块钱。
县城的夜晚像个黑洞,吸纳了世间所有的声音,除了心跳声,我什么都听不见。黑夜像个漏了气的大黑口袋,想把我们全部吞噬,我们迷路了。
路上没有行人,更别提连接两个镇上的汽车,我们站在路边,等待着,担心着,没有手表,不知道什么时间,爸妈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到处找我们,我很害怕却强装镇定,从夜色中钻出来一辆摩托车,姐姐拦下,问他“您知道XX镇吗?能载我们过去吗”“你去XX镇做什么”“我们家是那里的,现在天黑了,找不到车了,您能不能送我们一下,我们给您钱”。
“上来吧”。
我很庆幸我们遇上了好人,姐姐挨着那人坐了下来,我坐在最外面,我的手死死的抓着摩托车靠背,我想我们应该就快要到家了吧。
没到镇上,那人就把我们放了下来,跟我们要了20块钱,走了。
姐姐哭了,我很少看到她哭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那个人摸我的屁股”,她说。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起过,城市带给我们新鲜和刺激,却同时充满了诱惑和陷阱,后来我们用仅有的钱打个出租车到了服装厂,骑车回家的半路上遇到了挂着大红脸,拼命蹬着自行车脚踏板的父母。父亲,扔下自行车,冲过来就是一脚。
从小,姐姐就是一个有主见的人,用老人的话来说就是主意正,死人刚被埋到地里,花圈刚摆下,大姐带着几个人原封不动的把花圈抬回家里,姐姐说家里缺少装饰品。也是因为主意多,做起事来从不听劝,感情路也是很波折。
姐姐的初恋是在网上认识的,那时候网络刚刚兴起,QQ在年轻人中疯狂传播,姐姐那时候托了镇上警察局舅舅的帮忙,开始到镇上另一家服装厂上班,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很多人想挤都挤不进去”。离家远了,但姐姐很知足,因为可以经常到县城里去逛街,姐姐的衣服越来越多,也开始用上了化妆品,其实,我对她第一个对象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他家里是县城的,被爸爸妈妈扔给了爷爷奶奶养,饭喜欢蹲着吃,人长得瘦瘦长长的,没有钱,靠给村里拉土为生,妈妈不同意,母女大吵一架,之后姐姐就很少回家了。
偶然的一次机会,我拿起姐姐的手机,想登一下自己的QQ,几条短信惊得我目瞪口呆,“如果他还在,是不是会动了?”“我觉得应该是个男孩”,我迅速的关了手机,小心翼翼,不让人发现手机被动过的痕迹。
时间匆匆过去,如今谁也不会再去提起那些陈年旧事,依旧像没发生过那样,姐姐身边的对象换了一个又一个,开始村里人说眼光高,后来又有人说她脾气不好,上班时就不合群,后来更甚者说身体有毛病,各种谣言在姐姐结婚的一刹那戛然而止。姐姐结婚了,婚后很久没有孩子,村里有人说了,“你看吧,我说她身体有问题,生不了孩子了,那家人是瞎了眼了”,一直到后来生了双胞胎,才堵上了村里妇女的嘴,村里人看姐姐身上不再有挖掘新闻的价值,于是将精力转到其他人家。
“你知道跟你玩大的XX,考上大学了,学费都交了,不去上了,退了学跟男的跑了,那男的在加油站上班,网上认识的,你说网上能有什么好东西”。
“村里XX跟男的瞎搞,说肚子疼,去医院,结果生了个孩子,自己都不知道”。
农村里的生活总是需要话题的,村中妇女,不断捕捉信息是一项必备的生存技能,存储了信息你才有茶语饭后的谈资,才能在“摩托车大军”中有地位,谁的信息量足,谁就能控制了整个村子的信息网,农村是没有秘密的,农村的女子就这样代代寻找着他们的生存之道。
农村的年轻人,却也再也回不到他们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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