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我想讲讲让我从医学科研最终转向做生命教练的一些事。
2013年,我选择了当时在美国和加拿大排名第一的教练培训机构iPEC,参加为期一年的培训、考核和认证。那年是iPEC在英国伦敦开班授课的第二期。和我一起接受培训的近三十人里,绝大多数都是欧洲和非洲不同国家的大公司白领和金领,其中有一半都是年长的高管,其余的有作家、医生、律师和教师。还有我,职业背景是医学科研工作者。
他们在各自的工作岗位都感觉到工作缺乏活力,制度僵化,不够人性化,人与人之间更多是对抗和竞争关系,人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身体状况出问题,等等。
大家都是因为内心渴望突破现状,找到更加灵活的管理和沟通方式,而聚到了一起。
我和他们一样,也不一样。我的确有过一段让我非常疲惫的工作经历,但我不是因为对工作失望而离开科研这一行,而是因为当时我已经花了三年时间发现了一件让我两眼发光、愿意投身于她的事,而做教练,coaching,可以帮我迈出这一步。
01
事情要从我博士毕业说起。
2008年年底,我提交了博士论文,校外主考官将我的答辩安排在了半年以后。因此,我在2009年夏末拿到博士学位,入秋后开始做博士后研究工作,2010年夏天返校参加了毕业典礼。
从提交论文到参加工作的大半年里,我除了发简历找工作之外,大多数空余时间都在电视前和网上,被两件事深深吸引。
其一是在反复看一部关于训狗的美国真人秀节目,电视里每日固定时间循环播放,我就反复看了一年,彻底颠覆了我对狗的情绪的认知。其二是在网上阅读了国内的儿童教育专家孙瑞雪老师的很多文章,彻底颠覆了我对儿童的身体发育和心理发展过程的认知。
我的本科学的是动物医学专业,学到的都是动物身体和疾病,只有在毕业前听过一位澳大利亚动物行为学教授的学术报告,以狗为例讲过动物的认知和行为特点。假如我成为临床医生,去理解动物的情绪和行为也都是为了满足个人兴趣,学校没有开过这门课,也没听任何一位教授提起过。
而我身而为人近三十年,竟然对自己儿童阶段完全无知。虽然我的童年记忆已经算是丰富,有不少人连五六岁之前的记忆也没有了。即便这样,我却到二十八岁时才知道童年经历对于一个人、一个生命、一个灵魂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些感悟对我有极大的冲击。我意识到之前我对生命的理解非常粗糙,只有片段的理解,没有形成系统。当我看到一只狗、一个孩子、一个人做了什么,哭了、笑了,做对了、做错了,我可以看到前因后果,我还可以学会背后的道理、怎么做是对的、什么是宽容和善意;如果我愿意,我甚至能学着去教狗、教孩子、教大人、教自己怎么做好做对……但是这些都是片面的,都是表象而已。
我被深深震撼的原因是,我开始意识到,狗的某个行为会终止,情绪会释放——无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狗的主人可能不知道,但是狗的妈妈和同伴们天然都知道。
孩子的哭和笑会停下,情绪都会流走,而成年人因为感受变得粗糙,会在停止、释放、流走的那个瞬间,迫不及待地想去填补空白,会带着善意或恶意去提供教导,反而打乱生命的秩序,让这个世界变得不安和疯狂。
恰恰就像在呼气和吸气的间隙中,一个人突然变得紧张和狂躁,拼命急促吸气,生怕自己吸不到了。毕竟“吸入空气”在我们的观念里是多么至关重要、光明磊落、让人拼搏奋进的事啊!
在那之后,我又经历了许多事,我发现所有的转折点,都发生在一切都释放、流走之后的空白间隙。当我意识到这些,我的所有努力就是让自己、还有我的先生、我的教练客户、我的孩子、我力所能及的身边人去找到它,体验它,并且稍微多停留在那里一些,“努力”不去打断和填充它,让之后进入空白的东西“毫不费力”地进来。这时你就能与伟大的生命之爱连接上,你可以获得真正无价的东西,它与善恶对错都无关。
下面还是言归正传。
2009年,我看够了训狗师的系列电视,更加痴迷于儿童心理发育和儿童教育。我去找了孙瑞雪、李跃儿等当时几位投身于新式教育的实践者的所有文章、视频和书,又去读了蒙特梭利的英文版、去伦敦的蒙特梭利教师培训机构入读,修完了全部理论课。接下来又从儿童心理扩展到成人心理,不知不觉啃了许多大部头的书。
那时,我2009年秋天开始工作,工作初期不是特别忙,晚上的时间都用来读书学习。
02
我的第一份博士后工作只有六个月合同,之后又能得到续签,这在英国科研圈是很正常和常见的。特别在金融危机之后,研究经费缩减,能找到一份科研工作是很难得的。我很珍惜这个机会,毕竟是我第一次工作,而且又是和爱人在同一所大学,这就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很有可能会就此逐渐稳定下来。但是命运还是给我安排了一个很大的考验。
新工作实验室的老板是西班牙人,刚从美国回来,管理风格也是美国式的。
对我来说,之前在爱丁堡时,两三个月才开一次会,导师安排好大致方向,很长时间才问我工作进度,多半是我主动去找她。但在这里每周都要开会汇报,很多无用功都花在将暂时毫无意义的数据变成图表和PPT上。
在我来之前,实验室里有位缅甸裔的女同事怀孕了,这位西班牙女老板就说起自己在没有法定产假的美国只休了两周产假,还要求这位同事也只能休两周,直到被HR告知英国的产假至少有六个月。
老板因为组里将失去一名劳动力而感到无比焦虑,要求每天都要和这位孕期的同事开会,上午布置任务,傍晚检查,天天如此,就怕她以怀孕为借口偷懒,也怕产假前完不成她定下的实验进度。
组里其他几位同事都暗自打抱不平,但只要怀孕同事一时没有危险,大家也都没有明里反抗,只是暗里抱怨。因为每个人每天都有可能因为某件小事而被大声斥责,而且之前已经有人因为被尖声训斥而辞职。整个实验室的氛围和爱丁堡简直是天壤之别,怨气暗涌。
我来之后,同事们很快就把这些事告诉了我。当我吸收到这些恐慌和怨愤情绪之后,我每天晚上都会大哭一场,而我自己知道其实我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老板实际上从未斥责过我,如果我犯了错,她也会很和蔼地说,没事,你刚来不知道。所以我每天早晨都整理好心情,继续上班,继续听着同事们在办公室讲老板又说了、做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当时我已经读过一些心理学的书,我试图用书里教我的态度去理解和接纳她的心理状态,让自己回到爱和尊重的心态,至少这样能让我在老板面前保持稳定,不卑不亢。
只是没想到那年10月底时,我告诉大家我将在圣诞节寒假期间回国结婚时,才突然打破了平静,让老板对我彻底焦虑起来。
03
在大学工作,暑假无休,但大家会默认放寒假,学校的楼也会关停,从实验设计上一般都会在放假前结束实验,特别是像用细胞培养这样的实验,将细胞冻起来就好了。寒假前后多请几天假凑个周末,在实验室里也非常常见。
我以为放假期间回国结婚,只需要“告知”老板即可。哪怕多请的几天不准也罢。没想到,老板真的很焦虑,竟然不许我回国结婚,要求我在学校放假期间的国家法定非公休日来实验室上班养细胞,还威胁我说要和系主任约谈,并且立刻约了两天后的约谈时间。
那两天我感觉很懵,觉得整件事情很荒谬。在情绪难平的时候,我把新实验室里前后发生的事情写信讲给我的苏格兰导师,她除了安慰我之外,还说那是政治不正确。
是啊,我也开始找人抱怨。可是就算她政治不正确,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想想自己在见到系主任时能说些什么呢?我至少要拿出我的立场来。
我只想在寒假时回国结婚,但老板想让我加班工作,而工作是无止境的,那工作的边界在哪儿呢?我放假和不放假,对她而言有什么区别呢?我想,虽然焦虑会让她想要的“越多越好”,但她想得到、能得到的无非是在放假前完成她认为我应该完成的工作目标,那么这个目标就是可控的,可以成为边界。
于是,我将老板早先制定的实验进度列出来,中间需要哪些实验,分别需要多少工作小时数,将它们一一列在一张日期表里,以此证明如果我从现在开始每天加班,在放假前就可以完成进度,这样寒假前后我就可以多请假几天,回国结婚了。
和系主任见面的那天早上,我的老板比约定时间早到很久,已经将她的苦恼向系主任倒出不少。等我坐下之后,系主任慢悠悠地和我说:嗯,通常我是不管这类事情的。
也许他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吧。
接下来,我拿出表格说明了我的加班计划,大概每天从九点工作到晚上十点的话,是有可能完成任务、不拖延进度的。
系主任说,那这样你会累坏的。
老板说,那就这么办吧。
我们很快离开了会议室,出门后我真心地感谢她准许我寒假回国,还准了多请的几天假。
之后的一个半月里,我和男友协调好日常安排,每周七天每天十几个小时不停工作。既然现在边界分明,那么她的目标就变成了我的目标。我就只是工作,不再抱怨。
就是在这段高强度工作的经历里,我越来越擅于安排和计划实验时间,会在某些实验中找到休息的机会,越来越喜欢专注于实验、熟能生巧、能掌控全局的自己。
同事们并没有当面表达同情,而是尊重我的决定,偶尔我忙不完了还会帮我多刷几个瓶子。因为我离开得晚,也会帮他们照看一下搅拌的溶液。我们之间惺惺相惜,日后成为很好的朋友。
虽然这种工作状态是不可持续的,毕竟我要放下我的生活其他需求。但在一个半月之后,我仍然每天精神饱满,很愉快地完成着每一项工作。最后一天中午,我提前跑完了最后一组蛋白,老板拿到图很满意。
那天下午同事们送给我结婚礼物,我很开心。其中有一件是刻了我和爱人名字、婚礼日期的苏格兰传统银杯(quaich),我们珍藏至今。
之后,我们回国,婚礼在爱人的家乡如期举行。
04
这件事之后,我的老板觉得我是一位非常可靠的员工,合同到期后还帮我延期,后来离开后还又找到经费让我回去做。
虽然在这件事上我愿意去实现她的目标,但我并不是一个顺从的人。我发现,在一个无比焦虑的人面前,顺从只会让对方更加无助,导致控制欲更强。
而当我带着爱和尊重的态度去面对她时,我看到她急切地希望我为她完成某个目标,这个目标不只是工作目标,还代表着她的身份、荣誉、失业恐惧、失败恐惧……她希望我通过一些表面上的工作和能力来填补这些空洞。
当我看到这些时,我知道我的职责只是通过我的专业能力来帮助她,完成我们共同的工作目标,但她的恐惧并不属于我。当她焦虑时,她在向我分配工作时就特别着急,容易说不清楚,容易催促,喜欢教我做“时间管理”,就是让我把小块时间也填满各种类型的工作。
而我会反复核对我听到的是不是她想要的,然后告诉她什么事情如果想好好做,就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做完,在此基础上如何统筹安排才会有效率,否则会出错、反复做无用功。当她发现我听懂了她的意图并且能有信心完成时,她就会很愉快地让我离开她的办公室。
几个月后,一位爱尔兰籍的男同事有一天和我说,晨静,我发现老板布置任务的时候,你就会说No,而我只会说,哦哦哦。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惊讶。我突然意识到这并不是文化差异,不是性别差异。他是爱尔兰人,是男性,在我潜意识里我会以为他比我更自信、比我更了解西方文化之下的沟通技巧。而实际上,我们所有的人类文化都会让我们避免冲突,趋向于顺从,反而让焦虑的人更抓狂,让顺从的人更失控,两者之间,是更多的怨言和对抗,让已经是高学历高智商的双方的创造力都被严重内耗。
当时正是金融危机刚过,研究经费特别紧张。在被两次延期的工作合同也即将进入尾声时,我为老板做了很详细的数据文档。只要有一点思路,马上就能找到相应的文件夹和数据。但是就在我一遍又一遍向她演示时,她仍然一遍又一遍地提出同样的问题。就在这一刻,我看到的不是我的老板,而是一张渴望被关注、被安抚的小女孩的脸,希望有人能用妈妈的语气告诉她,放心吧,我会永远爱你,为你解决一切难题。可我知道,这不是我要背负的东西,这是她的人生功课。我可以同她告别了。
而我心里多希望未来所有人都能拥有一个健康的童年,长大后也能感受到自然和亲密的关系,被人爱也能爱别人,不必像她长期焦灼烦恼。
05
这段工作经历结束之后,我感到自己疲惫至极。我休息了很长时间,继续如饥似渴地读书,从文字里、从孙瑞雪老师笔下无数儿童的鲜活故事里汲取养分。他们都会哭,都有烦心事,但是当他们被看见、被听见时,所有的情绪都会流走,因为他们的生命是通透的,情绪管道是通畅的。在那些文字里,我感觉到没有任何好的坏的情绪会污染到他们,他们只是自然生长,像一朵花一棵树,像任何不受打扰的动物,那股茁壮成长的力量并不来自于他们学会了什么,而是他们长成了自己。
当我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又申请了多个科研工作,每个都有拿到面试机会,其中有我特别感兴趣的研究领域。然而那几年金融危机刚过,经费紧张,科研工作者大批失业,人才市场上有很多资深人士在竞争为数不多的职位。几次面试后,我得到的答复都是,他们选了更有经验的候选者。除了各种面试,我还参加了两场英国内分泌学会举办的培训。当时如果说要离开科研环境,我还是很不舍的。
而正是因为在找新工作的过程中没有成功,我继续将极大的热情和大量时间用来读心理书、思考、写日记和做笔记。当时爱人一个人工作,家里亲人有时会给我压力,说我又不用在家带孩子,不如找机会打工贴补家用,不然容易和社会脱节等等。爱人都帮我阻拦,说他很羡慕我有时间和能力去啃这些书,他自己是没时间读的,但我读了之后全都会和他详细分享和讨论,读书给这个小家带来的价值远远大于打工所得。于是,我就更加安心读书,经历了很多原先无法预料的事,结识了很多远离我生活圈的人,见识到无数真实的人生,看到更广阔的真实世界,让我在另一条路上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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