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步,她回过头问:“圣三一教堂这么特殊?我以前都不知道。”
“嗯。它是全美第一座哥特式复兴式风格的教堂,建筑样式影响深远。十九世纪中期建成的时候,也是曼哈顿下城最高的建筑,教堂的尖顶被进入纽约港的船只当作指路灯塔,算是曼哈顿最老的地标。”
又长见识了,阿施连连点头。这年头难得遇上一个有足够知识量,又不寡言也不呱噪的人,孟繁星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到了那家小小的披萨店,两人挑个靠窗口的位置坐下来。窗外,满天晚霞笼罩着哈德逊河入海口,宽阔的水面上一片波光粼粼。自由女神像耸立在这一片波光之中,遗世独立,那一抹青铜绿色被衬托的无比妩媚。
“真美!”阿施感慨,“和白天的景色完全不一样。”
“是的,光线柔和得多,层次感也更丰富。”
“你的绘画基础是你母亲教的吧?”点了菜,阿施问孟繁星。他提到过,他外祖家是闽南大族,世代书香,子弟都接受过严格的传统教育。他母亲在诗文、琴棋方面都颇有造诣,尤其擅长国画山水。后来又得遇名师,画艺更加精进。
“不是,我妈不肯教我,她认为亲娘教子会影响母子关系。我学钢琴、绘画、中文,都另请老师。当然,遗传基因的功劳不容否认。”看着阿施在他对面脱下黑呢短大衣,孟繁星缓缓喝着侍者送上来的冰啤酒,赞叹:“你今天很漂亮。”
方若施今天穿一件藏青色真丝衬衫,外面套着浅蓝色细羊毛针织开衫,闻言便打趣道:“不是今天的衣服很漂亮?”
这件衬衣是拉夫·劳伦的春季新款,整件衣服用重磅真丝布料的反面剪裁,只有小高领和领子正中一个小蝴蝶结用布料的正面,带上了真丝微弱的反光。做工精良考究,而不过份不招摇。阿施相信,这一款即便不是孟繁星的设计,也是他比较偏爱的风格。
果然,孟繁星轻笑,举起啤酒杯,和她碰一碰:“好衣服要穿在合适的场合,穿在合适的人身上,才算得漂亮。”
“可惜贵公司的女装板型偏大,我不容易挑到合适的,”方若施大大地喝一口啤酒,她是真的开心。
“这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孟繁星认真起来。“我们公司服装的基础是运动系列,传统上成品型号都偏大。现在做职业女装,的确应该考虑适量增加小型号产品。”侍者送上来热腾腾的一个八英寸披萨饼,孟繁星放下啤酒杯,转头环顾一圈小餐厅里其它的客人,淡淡地说:“我一个人出来吃饭,或者晚上去酒吧,遇到过不少女人来搭讪。”
“嗯,人人都有一颗寂寞的心,”阿施拿过桌边餐巾纸,往自己面前热腾腾的披萨上轻轻按,吸去多余的浮油,等待他的下文。大家都是成年人,单身到这把年纪,过去的感情生活不可能是空白。她不刻意刺探,不等于不好奇。
“家里也给我介绍过。不过,我没发现适合结婚的对象。”
没遇到合适的结婚对象,所以至今单身,就这么简单。阿施咬着披萨点头,自己还不是也一样?随后又意识到,他并没有细说他和那些寂寞的女人们后来如何,或者,家里介绍的那几个究竟怎么样。从未发生过什么?还是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都不堪回首?——阿施并不打算去追究。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现在和将来才更重要,于是她问:“什么样的女人才叫做‘合适’?”
“你这样的,”他十分坦白,脸上的笑意加深。“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合适的。”
阿施久经场面,已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女生,并没有为这样一句话心潮汹涌,反倒“扑哧”一声笑了:“凭什么?你有火眼金睛,第一眼就把我鉴定出来了?”
他不笑,正色说:“感情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某个人对自己合适与否,主要靠的是感觉,不是分析判断。做我们这一行的人,尤其讲究直觉。”
他的意思是,他对自己“一见钟情”。太戏剧化了,阿施心想,太戏剧化的事情往往不靠谱。不过,这番话至少表明他不是游戏人间的公子哥儿,他处理感情的态度足够严肃,对婚姻有足够的诚意。如果自己不想孤独终老,就应该敞开怀抱,学着积极回应他释放的情感信号。
喝下去的啤酒连带着一股清凉的柔情在体内弥漫开来,阿施有些醺醺然。也许,这是她在青春的尾巴上,能抓住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和孟繁星分了手,阿施乘捷运火车回到自己在新泽西的住处。
一套两居室公寓,整体上用深亚麻色装修,门框和墙裙的木头边框漆成雪白,清爽简洁,而该有的都有。客厅与餐厅相连,足足一百五十多平米,很宽敞。方若施扔掉皮包,倒进沙发里,顺手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正播放着《欲望都市》系列剧集的第二季,那四个纽约曼哈顿的单身时尚女郎依然行色匆忙,周旋在忙碌且充满各种诱惑的都市里,企图找到各自心目中真正的爱情。
公关经理萨曼莎在屏幕里说:“每一个曼哈顿的未婚男女,都免不了时不时受到惊吓,但我们还是会继续尝试,一次又一次。”
律师米兰达说:“既然世界上最肥的双胞胎都能找到真爱,你我还是有几分希望的。”
方若施整个人垮垮地滑下去,仰面躺平,感觉到背脊的酸痛,闭上了眼睛。脑子里闪过白天公司里的办公室桌,电脑上一张接一张的表格:某公司的信贷还款风险评估、本季度的会计结算、新增重要客户的数据汇总……
萨曼莎的声音穿过这些表格,很笃定地说:“要是男人超过三十岁还是单身,那他一定有问题。”
哈!孟繁星就是年过三十的单身男人,阿施可没发现他有问题。
当然,孟繁星性格软弱,没主意,这一段时间交往下来,她注意到了。有时也希望他能强势一点,至少久不久强势一点儿,而不是一应琐事都交给她决断。但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更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天性软弱不算什么严重性格缺陷吧?将来若真的和孟繁星在一起,也许万事都要操心,她会很累?谁知道呢,在婚姻里万事不操心的女人,如那些被包养的金丝雀,也许活得更累。
剧中的律师米兰达又说:“我不是那种在男人身上浪费时间的女人。”
我也不是,方若施想,否则,早就锻炼成恋爱专家了。抱过一个大靠枕,侧转身,带着一点儿残存的酒意,她不知不觉就困了。
梦里,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才上小学吧?身上穿着粉红乔其纱的短袖衬衫,圆领上镶一圈荷叶边儿,配着底下齐膝的白色“的确凉”短裙。裙子下摆裁成十二片拼接,每一片的底端,都用银粉深红的渐变色丝线,绣着一朵蔷薇花。那款式,到今天也不算过时的,都是妈妈亲手做的。
她吃着棒棒糖,倚在缝纫机一边,看妈妈给她做发箍。菜市场的小杂货摊子上买来的黑色塑料发箍,很便宜,可是不好看。那时的缝纫机很大,整个台板就是一张桌子。妈妈摊开一堆给她做衣服剩下的布头,先挑出白色“的确凉”,剪成长条,在黑发箍上缠两圈,再飞针走线钉稳了边角。然后拿起剪刀,裁出两块大小不一的粉红色乔其纱。
“妈妈,你怎么知道要剪多少布?”她问。
妈妈也不抬头,温和地回答:“做多了,心里就有数了。”她拿起其中一片乔其纱:“这一片缝合起来,也做成荷叶边,陪你的衬衫。”
妈妈的手拨一下机头的手摇轮,同时双脚踩动下面的铁踏板,“哒哒哒”、“哒哒哒”,乔其纱从妈妈手里滑向缝纫机另一头:“很快就好。等你再长大一点儿,妈妈教你。”
画面聚焦到缝纫机的压脚处,“哒哒哒”的声音一直响。那一小片乔其纱明明不到一尺长,却一直车一直有,就是车不到头,似乎要把妈妈的手指一直拉到尖利的缝纫针底下去。
阿施心里着急,叫:“妈妈,妈妈,小心手啊!”
猛地醒来,面前的电视机屏幕上,换了枪战片。只有自己,没有妈妈。
方若施懵了很久,才从这个梦境里回过神,泪水从眼角缓缓滑落。虽然不能算一个美梦,可是能看见妈妈,还听到了她的声音,阿施心里是高兴的。这么多年了,妈妈并不经常到她梦里来。
她翻身坐起,起身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猛灌几口下去,感觉脑子真正清新了。客厅的橱柜上方,有一张她与妈妈的合影,镶在银橡框里。照片里的她,正是梦里的年纪,身高只到妈妈的腰际。妈妈搂着她的肩膀,背景春暖花开,她们母女在一簇簇海棠花环绕之间,笑得那样幸福而美丽。
她点燃一根烟,慢慢踱到阳台上。隔岸灯火辉煌,并不是每一盏灯下都有团团圆圆的一家人。她吐出一口烟,微微仰起头,对着广袤的夜空轻轻说:“妈,我很好,不用惦记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