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刘董事长待人处事都很严苛，沈玉翎立刻联想到自己。刚才拍的那些照片，应该先给他过目。否则杂志封面上登了出来，他再挑三拣四，岂不是连累肖瑀也为难？心到手到，沈玉翎把照片调到相机的小视窗里，递给他：“您先看看这几张照片的效果。不满意的话，我们再补拍。”
“不用了，”他没接相机，只问：“沈小姐喜欢吃什么？有没有什么忌口的？附近有家韩国餐馆不错。”
“真不用？”玉翎追问。并非怀疑他请吃饭的诚意，只是眼看着他的神态语气又回复成谦和亲切的模样，变脸如翻书，心里反而更加忐忑。
“真不用，我是外行，”他加深了微笑，加重了语气。“肖总编说过，沈小姐在圈内大名鼎鼎，我相信你的眼光和技术。”
“好吧，”玉翎也不啰嗦，收起相机，把头一扬。“去吃韩国菜！”
“你坐我的车过去，”他说着，穿上大衣。“免得到了餐馆停车麻烦。”
恒安公司的停车场中，有他专用的停车位，而且，已经有人先把车身上的积雪都扫干净了。那辆车在一片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高低错落的大小车辆中格外惹眼，银底深灰色的奔驰S600。
刘家鼎拉开车门，示意玉翎进去；等她坐下，再帮她把拖出车门外的大衣角放好；然后把门关上，自己绕过车头上驾驶座。一整套动作熟练利落，完全是训练有素的绅士派头。
汽车发动起来，座椅下很快传来融融的暖意。玉翎陷进宽大厚实的椅背，感慨：“真舒服，一点儿噪音也没有。好车真不是浪得虚名。”
“是。人类的智慧理应用于使我们自己过得更舒服，”刘家鼎把握着方向盘，车开得很稳。“不过，女孩子们通常喜欢那种颜色鲜艳，敞篷的跑车。”
玉翎微微一笑：“我不是那种很小很天真的女孩子。”
“总不会比我更老！我的大女儿去年夏天出嫁，你的年纪不会和她差很多。不过你看起来比较成熟，你和方小姐，你们都比较成熟。”
成熟。啊，如果有条件一直沉醉在神话世界里，谁愿意成熟？！沈玉翎的心里泛起一股酸辣莫辨的滋味，垂下了头。
他的女儿。是，那种在粉红色房间里长大的女孩子，从小睡粉红色纱帐罩着的床，为赋新词洒几滴婉约的眼泪，长大后遇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生子，幸福快乐到永远。有这样一个父亲站在她人生的制高点上，为她运筹帷幄，未雨绸缪，她大可以一辈子单纯下去，天真下去，有什么必要“成熟”？
而她和方若施，她们二十出头便离乡背井，到人家的地头上来讨生活，一根线一粒米一片瓦都全凭自己拳打脚踢挣来，怎么可以不赶快成熟？
走进餐馆，点了韩国烤肉，刘家鼎和沈玉翎隔着桌子中间的烤炉坐下来。Waitress先送上来一小碟一小碟的各色泡菜，玉翎一样接一样地吃，她真饿了。
“来，吃一点儿热的，”刘家鼎把肉片放上炭炉去烤，烤熟了再抹上酱，用生菜叶子包好，放进她的盘子里。闲闲地问：“你说和肖总编他们不在一起，那你今天从哪里来？你们杂志社有几个办公室？”
“我从自己家里开过来。我不属于任何报社杂志社，只是喜欢摄影。”
“哦？”刘家鼎更好奇了。“那么，你的专业是做什么的呢？”
“护士。我在护养院工作。”他到底有多大年纪了，五十？六十？其实男人的年龄也不见得好猜测。玉翎问他：“刘董到美国来多久了？”
“一晃也三十多年了。我出生在印尼。那时候，华人在印尼很难得到升学的机会，我去新加坡跟伯父，念到大学毕业，再到美国来念研究所。”
“你还有家人在印尼吗？”
“都没了，”他摇头，反问她：“你听说过美国的绿卡抽签制度吗？”
“嗯，这个制度不对大陆背景的人开放。”
“我念研究生那两年，恰好遇上抽签，而且很幸运地抽中了绿卡。随后几年间，帮三个弟妹和父母陆续申请移民，他们就都过来了。”
当时临近毕业，他的同学们焦头烂额地找工作，他在林家的荫庇之下，毫不费力，被全美数一数二的电讯公司招揽。他和林锦凤一订婚，便住进了林家给四小姐陪嫁的一套三居室大公寓。公寓位于唐人街的范围，刘家两位老人来美国以后，自然和他们一起住。林锦凤从小只嫌伺候自己的人少，哪里懂得照顾老人？对没多少文化，也没见过大世面的未来公婆，林四小姐掩饰不住，也根本不打算掩饰从内心里往外窜的鄙夷。刘家老头老太太顾及儿子的面子和前途，小心翼翼看着林四小姐的脸色过日子，还不敢让儿子知道。
“哦，”玉翎笑笑，说：“老人们在这里过不惯吧，离开了过去的生活圈子，语言又不通，出门也不方便。”
不是。刘家鼎拿过另一个碟子，把生牛肉片铺到火上烤。“只要会讲广东话，纽约唐人街的生活方便得很。”
实际上，唐人街的老华侨当中，多的是印尼旧识，刘家两位老人很快融入了他们的圈子，隔三岔五和他们一起打打麻将，喝喝茶，并不寂寞。某天下午，他们去福建同乡会馆看电影，散场后已是黄昏时分。回家路上见到杂货店的生蚝、螃蟹大降价，顺手买了两大袋，拎着回去做晚餐。
谁知惹得林锦凤大为光火：“……便宜没好货！这是会吃死人的！不懂就不要乱买，搞得一屋子臭烘烘！……一日三餐，我又没有叫你们交伙食费，要你们操什么闲心？……”
刘家鼎下班回来一进门，看到的就是威风八面的林锦凤，舌如利剑，他的老父老母垂头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他这才明白，平日里两位老人和林锦凤之间的客气，不是他所理解的彼此不够熟悉，而是他父母忍气吞声，为他换来的平静。
“我的弟妹们都还在读书，没有能力照顾父母，”小肥牛片在烧烤炉上“嗞嗞”冒烟，油烟熏得刘家鼎微眯眼睛，皱起了眉头。“当时我家在印尼还有产业，我就把他们又送回了雅加达，想着等我攒够了钱，另外买一套房子给父母单住，再把他们接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沈玉翎问。
“六十年代末。你才刚出生吧？”刘家鼎笑了一下。
刘家从福建移民到印尼已历三代，在雅加达市区中心置下了一栋三层楼房。三楼隔成几个套间，供全家几口人日常生活起居，二楼全部打通作仓库，一楼是厂房，他们一家三代辛苦经营起来的“酥美”糕饼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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