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家屋》
——片断
我记得自己融化在床上,我的眼睛在我的肉块上各自仰泳,看着爸爸妈妈骂我的脏话,脏话呈标楷字,鬼魂一般灰阶斜体地在房间蜉蝣。在那样一个房间,除了死,妳真的没有其它事好做。糯米色的绒布窗帘绳子,两个结成一圈,挂到水晶壁灯上,脚下的椅子爬满了镂花藤。多么富丽,而一切太明显的对衬修辞都是可恶的。物质当然可爱,但前提是精神也可爱。原来被物化的爱情才真正难以挽回。噩梦醒来,也只是剥开一个噩梦,被窝藏在另一个噩梦里。
是,我的家人会很伤心,是,这不能解决问题。那谁来解决我的伤心呢?楚楚医师说:门诊每天都有自杀的病人,我们只会「邀请」那些并非以死威胁,并非以死求重视的病友「入住」我们的病房,简言之,就是「真的想死」的人。
我常常想起加护病房不熄灯,无所谓日夜,一小时抽一次动脉血,动脉针好粗,针筒欢喜地充血,而我很乖,很温驯。红的、黑的、透明的管线钻出我的身体,望上爬到各种机器上,一呕吐,心电图就会尖叫,我弹起上半身,牵扯那些管子,像风中树。也常常想起精神病房,铁栏杆的影子像棍棒。窗外棕榈的羽状大叶子像随时可以飞走,风景被栏杆切成垂直一片一片,像小时候躲猫猫,躲在衣橱里,视野乖巧地被百页割成水平一片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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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秋夜,我爬出阳台的铁栏杆,站在阳台之外。高风把裙裾上的玫瑰吹胖、吹活。手抓着栏杆,脚踩在栅字式栏杆的那一横划上,连脚底板也尝得到铁锈的血腥味道。我想:「只要松手,或是脚滑,后者不比前者更蠢。」人车没有想像中小,也没有想像中少;奇怪,痛苦的时候,可以诉说的人都睡深了,这时人声却蒸腾着飘上七楼,像意义上的二手烟。还活着的人都是喜欢活着的人吗?我非常非常伤心,因为我就要死了。此时,望下看见管理员又在看我,折断似把头磕在后颈,眼神清洁,仿佛他抬头看的是雨或是云,脚钉在马路上,也没有报警或喊叫的意思。当下只有一个感觉:这太丢脸了。爬回阳台,俐落得不像自己的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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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有才华的女子,逝去是多么的可惜。
写作真的非常需要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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