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识生产的技术
梅棹忠夫何许人也?日本生态学家,民族学家,信息学家,未来学家——堪比柳比歇夫的智者。不仅著作等身,而且拥有一套关于研究的奇特方法论。而这套方法如此简单——普通人均可习得。
柳比歇夫《奇特的一生》只有一个关键词,‘记时’:它是对时间莫可名状的把握;而梅棹忠夫《智识生产的技术》只有一个关键词,‘卡片’:它是对创作神秘色彩的降维。
卡片使用领域,文学,剧本,研究...不一而足。卡片钟爱者,纳博科夫,钱钟书,吴晗,凡尔纳…...不胜枚举。然而他们只在文章或采访中留下关于卡片的吉光片羽,没有谁像梅棹忠夫一样用一本书的篇幅聚焦“卡片”这一个主题。
一如原子发现之于物理学,细胞发现之于生物学,梅棹忠夫所发现的“卡片”——之于智识生产领域有同等重要的价值。
对于梅棹忠夫而言,卡片既是智识生产的界面,也是智识生产的细胞单元。何为智识生产?
就是运用自己的大脑,以人们明白无误的形式,提出一些新的东西——信息。
智识生产与其他体力或能源生产相对立。同时,也与打麻将,下象棋以及“趣味性读书”等等智识消费相对立。
其实,最大的误区之一是把看专栏,听讲座,读书看电影等等信息“输入”当作为智识生产的核心。自以为学习啦,开光啦,顿悟啦,功力当大涨乎。非也,这些只是智识消费而已。而消费品,容易速朽。物质生产和消费之间的距离,比如造车和买车之别,没有人不清楚。但是人们却往往会模糊智识消费和生产的距离。“我买了”≠“我能把它做出来”,同样,“我读了”≠“我懂了”≠“我能把它写出来”。
为何写卡片能促进智识生产?说易也易:有人写作是搬运词句,而有人写作是搬运模块——已经写好的卡片,自然后者轻松些。说难也难:这是笨功夫,需要克服一些心理障碍,习惯用卡片积累文字。以及,还需要练习多用卡片拼接文章。两者同等重要。
本书前面一半叙述智识生产的硬件:写在什么地方?——如何制作以及使用卡片;后面一半描述智识生产的软件部分:读和写——如何利用卡片阅读以及写作。同时,他也不忘絮叨卡片在生活中的使用范围之广:日记,田野记录,发现薄,联系人整理。。。
抛开具体细节:有哪些哲学思想可以借鉴?
一 :用有限封装无限。
对有限的恐惧
其实卡片这东西在我们开始之前,基或在开始使用以后,在心理上都会有很强的阻力,尽管明明知道卡片十分方便,却会产生一种厌恶感。譬如,将自己的知识,以及思想写进卡片,摆放在面前一看,一种不快的心情便会油然而生:什么玩意啊?就这么一点点吗?仿佛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
我们似乎总是将一种与无限世界的联系作为自己的心灵支柱,一张张小小的卡片却将这种梦幻连根打碎,彻底颠覆了。我们那种本该是无限丰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知识与思想,却被转换成极其渺小、弱不禁风、不堪一击的物理量,呈现在自己的眼前,使用卡片,必须在精神上十分坚强,足以战胜对有限性的恐惧才行。
使用前的阻力,往往来至于骄傲。对于这种过于朴实的方法不屑一顾。或是等待灵感来临,或是等情绪高昂或资料齐备大写一番。这是在把自己的成果建立在巨大的不确定的砂砾之上。
使用后时的阻力,往往来至于自惭。以为自己很能写,结果往往磕磕盼盼,美词佳句并不多。它们并未如夏日的野草般勃然生发,暂时只是一株株埋在土里的幼芽。
对于有限性的恐惧,也是对于确定性的恐惧。在没有写之前,我们可以在脑海里浮想自嗨,自以为拥抱着无限的可能。而写出来之后,我们无可回避的看到事实的真相。改善的办法是用成长型心态改变视角:今天,这张卡片写过之后,我又比之前多了一些材料。
其实以平常心看之,我们警惕自傲,却也无需自惭。前者是自我的膨胀,后者是自我的缩小。而我们完全可以理性自我的姿态,正如学习所有的技能的必经之路,慢慢练习写卡片的能力。
二:记忆外部化。
卡片:
- 不是记忆工具
人们对于卡片常常存在一种误解,认为卡片就是一种旨在记忆的工具,这种误解可能是由学习英语学习使用生词卡等所产生的一种联想,不过,这其实完全本末倒置了。
卡片是为了忘却了书写的。一件事情,只要书写在卡片上,我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将其忘却。p56
- 而是记忆外包工具
无论多么重要的经历,如果没有留下记录,那么它就一文不值,最起码在科学上是毫无价值的。
所谓记忆完全是一种不足凭信的东西,不论距离多么超群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记忆也会很快地褪色变形分解消失,立足于记忆之上,进行精确严密的知识生产,几乎没有可能,记录这种工作,就是旨在弥补人们这种记忆缺陷而采取的一项预防性措施。
万事万物都不能依赖记忆,而是应该作出记录,我们要放弃记得努力,尽可能认真记,仔细的做好记录,这一点不仅是对科学工作者,也是对所有参与知识生产的人的最基本的要求。p173
借用开智大会上黄杨名老师的术语,卡片同样是极好的“认知卸载”工具。
三:格式标准化。
梅棹忠夫的主力卡片系统是B6规格卡片。其他还有依据用途不同的B8,信纸,稿纸等,以及整理文件所用A4规格的文件夹。
标准化所带来的好处,与其说是效率问题,不如说是精神卫生问题。
简单的说就是如何从人民身上减少一点浮躁,因为建立健全整理办公系统,并不是需要时间,而是需要生活的“秩序与安宁”。
当水向前方流去的时候,水渠里会出现很多各种各样的障碍物,水流在哪里碰到它们,哪里就会形成旋涡,整个水流滚滚奔涌向前,产生泡沫,掀起波澜,卷成漩涡,向前流淌,这种状态就是紊流,然而,在没有障碍物的时候,即使大量的水高速流动,它也是声息全无。看上去,就连水是不是在流动都分不清楚,这种状态就是层流。
智识生产技术的一个要点,就是尽可能的清除障碍物,造成平坦畅通的水渠,以此消除人们伴随日常之事活动而产生的情绪稳紊流。也可以说,它是一种确保人们的精神处于层流状态的技术,人们凭借艰苦努力所得到的是精神的安宁。p100
四:量变引起质变。
卡片的目标指向文章。
关键点在于:随身携带,随时查看,排列组合,写成文章。量变的前提:先要克服对有限的恐惧,写下一些卡片,然后随时操作卡片。
诚然,一张张卡片的确是一种经验与知识的记录,但是我们将它制作成卡片,其目的并不是要将知识再分类,储存。纵然拥有数一以万张计算的大量卡片,如果只是长而不用,那就毫无意义,必须将卡片盘活,用好才行,何为盘活?用好卡片,那就是操作卡片,进行知识生产作业。
在操作卡片的过程中,最最重要的是重新组合,将知识与知识翻来覆去进行多方组合,或者翻来覆去进行多方排列。
与其说卡片是一种积累装置,倒不如说它是一种创新装置。
在某种意义上说,卡片就是通过这种形式,将人们肉眼难以辨识的脑细胞功能展示在人们眼前,或者说,它是要通过人们肉眼可以辨认的形式,在人体外部操作,助推人们在脑海里进行作业。
另外,文章写成,其实一些相关卡片就可以丢掉了。“菁华已竭,褰裳去之。”历史使命完成,可以退隐了。。。
五:带着自己的视角来过滤书籍。
读书两问:作者在说什么?我get到什么?
梅棹忠夫强调后者,他大多数读书卡片,都是后者的产物。
读书就像是一种电流感应现象,当一个线圈通过电流,另一端的线圈就会发生一种截然不同的电流,称之为感应电流,而且在任何地方都没有直接连通,关键在于,并不是初开始通过的电流,还是后来发生的感应电流,将这种感应电流巧妙的引导出来,电机才得以运转起来。
读书不是“为了说点什么”而读的。正确的说,应该是“为了不说什么”而读的。 也就是说如果某处的某本书已经写过了,那个问题已经有人考虑过了,所以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再重复做同样的事情了,我们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思路是不是新颖的才去读书的,所以引用所读书书籍内容很少,就在情理之中了。
六:逼迫自己养成习惯。
重要的是要养成书写卡片的习惯,怎样才能养成习惯呢?除了扑下身子,付出艰辛努力,没有其他良方。譬如,下面这种方法不妨试一试,索性就一鼓作气订购一万张卡片,只要将那一万张卡片堆放在自己面前,就会将自己的退路堵死,也就打不成退堂鼓了,有了精神准备,斗志自然旺盛。
想起一个笑话。说一个不怎么喜欢鸟的朋友收到一份礼物,是一个漂亮的鸟笼。后来,这家伙竟然迷上了养鸟。别人问他怎么回事,他也完全可以把鸟笼放在那里不管不问。。。结果他回答说:他实在厌烦了每次都有人问:你们家的小鸟跑哪去了?。。。
这一万张卡片是否会成为一万个鸟笼呢?不等你写出来,不放你走。哈哈。
又及,或许也可以自我编号一万个文件。0000——9999,顺序抽张填写。。。看多久把号填完。。。虽然是虚拟的,如果自己认真,也应该有类似的助力。
距离我们最近的恒星比邻星的光芒,需要整整40年的时间才能抵达地球;而距离本书写成到中国读者读到这本朴实无华的小书,也已经有40年的光阴;希望我们珍惜前辈的智慧,相比他的学问,他的方法论更值得实践。
changelog:
2017-09-07 撰写
2017-10-12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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