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刺

01

鲜血如打翻的汁液，在他用剑抹脖子的瞬间喷溅而出。

这是我所敬仰的田先生，我眼看他拔出剑却不能阻止，行走江湖的义士，对我们来说名声重于生命，被质疑，惟有以死来表心迹。

精致的朱雀铜灯静静地燃着，火光偶尔一跳，四周的阴影也随之一颤。我对政事已心灰意冷，不想近身，如今却受到田先生的重托。先生的热血还在流淌，我把那带有温度的剑拭干放于案上。

外面的门拍的太急了，我必须去了。

车子停在太子宫前，我见到了焦急的太子丹，他看向我身后，问道：“田先生怎么没有同来？”

“因为太子有私嘱之语，为了表明不泄密的心志已伏剑自杀了。”我缓缓说道。

他听罢大吃一惊，捶胸低泣：“我所以告诫先生不要对别人说，只是想成就国家大计……这，这并非我本意啊。”

我冷冷地看着他哭泣，好一个国家大计。

进入室内坐定，由宫女斟满了酒杯。

太子轻啜了一口酒，将酒杯捏于指间慢慢左右转动，眼睛盯着前方，对我道：“如今秦国怀有虎狼之心，妄想独占天下。现在韩国已成为它的郡县了。王翦又率兵攻赵。赵国弱小，最后必向秦国称臣，祸患就轮到了燕国。燕国弱小，又多次遭受战乱，一国之力根本无法与秦抗衡。”

见我毫无反应，他停住了分析，望向我。

又继续道：“我的意思是，只有找一位杰出的勇士去秦国，劫持秦王政。如果能像当年曹沫对齐桓公那样，用匕首逼着他退还诸侯的领地，那就再好不过，如果他不答应，就把他杀了，然后趁内乱，诸侯分纵，也可以灭了秦国。不知您能否承担这一重任。”

勇士的剑只为正义和知己闪亮。“这是国家大事，鄙人资质驽下，恐怕不能胜任。”说完便起身，欲离去。

他却立于门前，再拜而跪道：“荆先生，请您想一想田先生。”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只此一句，我不能拒绝了。“请妥善安置田兄后事。”先生最后的眼神，令我心痛。

02

他让我住进一所华丽的宫舍，宽敞明亮，宫女成群。可是这却不是我想要的，我只要自由，游走江湖，天下为家。

他每日来问候，送上山珍海味，珍珠玉器。安排武士的角抵，宫女的歌舞。这样费尽心思，真是难为他了，但是，内心的不快乐，像是一朵乌云难以散开。

给予的越多，失去的更多。

漆奁上堆满了珍珠，抓起一把松开了手指看着它们一颗颗落回漆奁，于我这些有何用？

他常来和我倾谈，诉说在秦国做人质时所受到的凌辱。我们的谈话常以我的沉默而进行不下去。对话和下棋一样，是需要对手的，只有势均力敌才能维持长久的趣味，而我们，不是。

一日，见到一位宫女，她的手雪白如玉，手指修长，在乐器上飞舞，令人眼花缭乱，传来的曲子却极其悦耳，听了心情顿时舒畅起来，很久没听到如此美妙的曲子了。想起高兄，不知他近来怎样。

“荆先生，这首曲子怎样？”太子丹问道。

原来我端着酒杯失态了，随口道：“这双手可真美。”

散席后，独自黯然伤神，此时，如果不是在这高墙深院里，我应该会和高兄在一起吧。想起曾经和高兄在一起醉酒的日子，酒酣耳热之际，与他和着筑声在大街上随意吟唱。有人相处一生也走不近对方的心，而有的人只需一个眼神便可成为知己。

“太子，驾到！”有人报。

令我大吃一惊，他竟差人端来一个放着一双手的盘子。一双血淋淋的手，是个女人的。这是何意？

他笑道：“刚刚看荆先生喜欢，就把它剁下来，送上府来。”他的笑容，令我一阵恶心。

暮色四合，我便会拎起酒罐，纵身跃上房顶，一个人茫然的坐着，我躲避着能和别人讲话的机会，不想再有人因我而受到伤害。夜风呼啸，宫舍在月光的映照下，寒冷与落寂。

03

随着军情一天紧似一天，太子愈发焦躁不安，也更加认定他的计谋是最佳可行办法。而我，并无更好的办法可以挽救燕国于水火。我不赞同他，却必须前行，为太子出行，这是田先生的重托。而此时，早已没有退路。

可是内心如此不存粹的人，怎能成为统领一方的豪杰呢，我的内心有一丝难以释怀的顾虑。

他每日派人来问我，几时可出发？

为了能见到秦王我加大了赌注：督亢的地图、樊於期的头。对秦王来说，他们最具吸引力。

在樊将军的问题上，他又表现出了优柔寡断的性格，那么，还是我来吧。

督亢的地图、樊於期的人头，准备停当。当他把用毒药煎过的匕首，递给我的时候，我还是有些震惊，下毒的手段是我们义士所不耻的行为。他眼中流露出杀气腾腾的凶光。

他在秦国做人质所遭受的屈辱已转化为怨恨。可到了如今我又能如何？群臣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秦舞阳不过是骨勇之人，怒则面白，怎能托以重任，而太子丹却安排他与我同行。这次凶多吉少，从开始就已犯了数条大忌。

启程之日已到，可我的一位故友由于路途遥远迟迟未到，他疑心我在反悔，让秦舞阳先行。

毫无把握之下，为什么要贸然行事呢？忍无可忍之下，我瞪眼道：“太子何必如此性急，一去不返是蠢人的做法，现在既然您等不及了，那就诀别吧。”

04

临行那天，我们在易水河边告别。举杯之际，我茫然的微笑。天因为古老而发黄，地因寒冷而凄凉。我忽然听到由远而近的击筑声，莫不是高兄也来了，远望去一个黑点，渐渐移近，高兄带着酒罐和筑一起来了。眼眶一热，蔓延到全身也温暖起来。

流转的眼神代替了千言万语，酒过数巡，我和着高兄的筑弦，唱道：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歌罢我听到自己放肆地大笑起来，未束紧的头发在风中四处飞扬，扬手把酒罐抛入东流的易水中，伸手拉过秦舞阳，跳上了车，扬鞭催马。

05

在肃穆的咸阳宫里，从看到秦王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结果了。

他对秦舞阳的宽容与爽朗的大笑，并不像传说中的残暴，凶狠的模样。他让我上前，使我得以近观，眉宇间流出的是坦荡和明慧。

他问我答，那一刻，我就明白，天下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没有人会把他打败，除非他自己。

我的失神使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在我想改变计划前，那把匕首已露出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机械地举起匕首，在我的一生中，这怕是最蠢的一件事了。

死在他的剑下，不耻辱。我的左腿，手指被削飞不知落于何处，忍着剧痛抵挡，始终不忍用这浸有剧毒的剑伤他。

可我再也支撑不住了，倒下的瞬间，我看到田先生向我走来，我笑了，先生，我们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