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健忘的人,收拾好的东西出门忘记带,手套剩单只,找钥匙,都是经常的事。有一次竟然没有带包去上班,钱和驾驶证都在包里,车开到半路想起来,折回去又来不及,吓得后面每看到一个交警就心跳加速。跨年刚过,她的脑海里突然串出一个数字:6号,他的生日呢!她定住了,蓦然就像没带驾照那样心慌起来——这么多年没有交集,她居然还记得他的生日!对于她这个重度健忘症患者来说,真是一种神奇的存在!
没有任何交集,寂静得仿佛消失了一般。偶尔也会记起他的笑容,轻浅的,无声的,嘴角歪出一道褶。也不是经常想起,更谈不上思念。日子就像流水一样轻浅、平淡而过。但一直记得他的生日,他家座机的电话号码,还有他家门前,那棵平平常常的梧桐树上不知道是谁刻着一个泛白的“Y”——虽然他从不知道她曾经去过他家门口,不止一次,徘徊。
没有智能手机,没有视频、QQ,那时候。有大哥大,像砖块,属于土豪级别的人,家里能装上电话都很稀奇,比如她家就没有。联络不方便,他就经常支着单车,在她家小巷子口等。黄昏的斜阳,给他穿白衬衫或是浅灰衬衫的身影镀上一道宽宽的金边。一看见她,他落寞的表情就霎然亮了,远远地看着是无声的笑,走近来,还是无声的笑。他笑起来眼睛弯弯,跟平时不拘言谈甚至有点忧郁的样子判若两人,有时候开心起来笑到全身轻微地抖动,然而依旧是无声的,很少听到他笑出声。
所以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就像笼在一片晕黄光圈下的老电影,且是默片,最多是有背景音乐的。在夕阳下骑同一部单车,在街灯下手牵手走,看连场电影到深夜,歌声中相拥。没有打情骂俏叽叽喳喳的场景,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详和。熟悉,又恒久远的感觉。她以为会一生一世,以为会一直这么岁月静好。然而,还是分开了。
命运好像无形的大手,把他们粗暴地拉扯开,又把他们分别拎到孤单的境界。听到她要结婚的消息,他跟父母做最后的抗争,在打听到的小区里一家一家,挨户找,希望找到她,做最后的挽救。没有找到。她听到了这件事,但依从父母,还是先结婚了。他随后也认命地结婚了,和父母给他定的姑娘。他们分别有了小孩。几年后,她离婚了。他也离婚了。本以为离婚后又重新单身的俩人会再续前缘,意难忘,情深长,不是么?他们曾经那么相爱,现在又没有父母以死要挟的阻碍。一切好像顺理成章。一切好像理所当然。然而,像约定好的似的,他们在见面几次之后,在度过了那个难忘的春宵之后,彼此突然没有了音讯。是断了音讯。像老电影卡了片,戛然而止。
在四十五岁的夜里,她睡醒来,茫然一片黑,突然听到大大的鼾声,呼天抢地,一声猛似一声,来自枕边人。这样的鼾声肯定不是某一天突然起来的,是她没有发觉而已。我是什么时候起,忍受得了这样的鼾声?她问自己。再一次想到那个浅笑无声令她着迷的男子,只因为那一夜打着呼噜,让她彻夜无法入眠,她就突然变得难以忍耐。而他,第二天突发案件接受审查,没有告诉她。从此杳无音信。她再也没有打听他。
是什么变了呢?黑暗中她茫然问自己。为什么那个时候简直容忍不了打鼾,而现在,耳边的鼾声如雷。她查过资料,说中年以后大部分人都会打鼾,包括女人。如果早些知道,会是什么结局呢?她在鼾声中迷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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