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骗了你钱,你为什么不报警?”
隔着张桌子,样貌年轻的警察厉声质问道。
温冬压低头边抬起眼睛,细细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神色,他抿着嘴,什么都没说。
青白又僵硬,像是一尊石雕。
“回答我!”
警察粗粗的眉毛往中间靠,声音变得更严肃,还夹带了几分火气。
“你这是在犯罪你知道吗!”
呵——
到底还是孩子。
温冬嘲讽地想,一边把头埋得更低,保持着缄默,肩胛骨嶙峋地竖立着,活像是地震过后的水泥板,头颅被夹在坚不可摧的绝望里。
审讯室又陷入沉默。
……
“我不能报警。”
很轻的一句话,几乎要走神的警察差点就没发现。
“啊?”他下意识地反问出声,又悻悻闭上嘴,挺直了腰板看面前的青年。
“因为我不能报警。”
从刚才开始就面无表情的温冬笑了一下,不,更可能只是抽了抽嘴角,他说:“因为我得了艾滋病,所以不能报警。”
“为什么得了艾滋病就不能报警?”年轻警察摸不着头脑,脱口而出问道。
温冬又沉默了半晌,说:“你不适合当警察。”
“你是在侮辱我吗?”警察的脸黑了一半,语气中刻意加重了“侮辱”两字。
“不是,在你之前那个逮捕我的警官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温冬摇摇头,又道:“不能说我得了艾滋病,不是要面子,是真的不能说。”
得了艾滋病这样的事不会和别人说才正常吧,没有人希望亲人朋友用奇怪又隔应的眼神看自己。
警察没有追问下去,他默默地看着面前的青年,看他还挂着水珠的碎发——他是在家中刚洗完澡时被警察带走的。
警察又看看手上的档案,档案附页的一寸照上那个少年和眼前的少年,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照片里的温冬有点婴儿肥,皮肤是最普通的黄,但笑得又朝气又尽兴,而眼前这个人像是哈哈镜中的怪象,下巴尖到刺眼,松垮的运动服又宽又长,袖管边都黄黄的没有洗干净,手背根根青筋暴起。年轻的警官发现温冬目光从来没有放到过什么东西上,一直朦朦胧胧地游离着,像是在做梦。
温冬咽了咽口水,因为瘦而显得突兀的喉结夸张地滑动一下,他的声音好像带着血腥味儿:“他利用我得了艾滋病这件事来诈骗,羞辱我,所以我杀了他,就这样。”
说罢他耸耸肩,无所谓的样子又让才上任没多久的年轻警察一阵恼火。
“他第一次骗走你钱的时候,你就可以报警!”
咬牙憋出这一句话,警察的手捏得紧紧的,扣在桌子角上。
“不,我不能报警。”温冬一本正经地重复。
还不是又绕回来了!警察感到一阵无力,努力板起脸问:“你杀他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你的一辈子就这么毁掉了吗?值得吗?”
闻言,温冬愣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我这辈子,从得了艾滋病那一刻开始就毁了。我确实不应该杀他,但我想,所以我做了,所以值得,所以不后悔。”
审讯室又沉默下来。
从审讯时被押进牢房时,温冬又很认真地和那个热血过头看起来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年轻警察说了一句:“你不适合当警察。”
看那孩子恼火的样子,八成他是认为自己在嘲笑他。
他确实不适合当警察,适合当学生,虽然学生不算工作。
如果是在大学里,有很多兴趣社团,有自以为是的学长和叽叽喳喳的学妹学弟,有他感兴趣的东西,有他有好感的人,那孩子一定能完美融入进角色。现在,监狱冰冷的栏杆和他冒汗通红的脸蛋儿相看不顺眼,隐隐嘲讽。
真像从前的他。
董轼不自觉弯了弯小脚趾,抱成团缩在角落里。
(二)
如今正是冬天,监狱是很冷的,温冬在的这间监狱还有另外三个人,他不和别人说话,只知道其中一个手臂布满纹身的寸头中年男人叫潘哥,潘哥看起来是最强壮的,另外两个瘦小些的一个很年轻,另一个大腹便便一副商人样。听狱警说,其他三个人都被关进来没多久。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也和他一样杀了人?
温冬被冻得头昏昏沉沉,但心里还是不住地想,那潘哥看起来都有点凶相,监狱里应该不会有暴力事件吧……
刚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温冬就苦笑了一下,经历过那些事后他怎么还会刻板印象待人,骗他那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笑得温柔,生得也是温温柔柔的模样,谁知道能害他到这种地步。
想着想着,温冬就要昏睡过去,倒下去的时候脸却没贴到冰凉的水泥地,他睁开眼,看见叫潘哥的中年男人伸出一只手来扶住了他。
“谢谢。”温冬张了张嘴,半晌才尴尬地道了声谢。
这句话好像开了个头,潘哥瞥了他一眼,坐直了身子,开口问道:“瘦子,你是怎么进来的?”
闻言,温冬略带敌意地挥开他的手,自己继续缩回角落里,说:“不关你的事。”
潘哥笑出声,也不管温冬,自顾自地就说起来:“我是犯得劳什子故意杀人罪,说起来就后悔呀,那天喝醉酒回家看见自家媳妇和她一小学同学躺在床上,当时就用切肉的刀子捅了几刀,酒醒了才反应过来。”
温冬颤抖了一下,抬起头看了潘哥一眼,男人以为他是害怕了,笑着摸摸胡子补充道:“具体是几刀呢,后来警察告诉我是十五刀,最后一刀穿过我媳妇的右眼直接插进脑子里,红的白的流了一地恶心的要命。”
说完,潘哥眯起眼睛,扫了一眼另外两人。
像商人的那个支起手好像要逃开,但最终又一屁股坐了下来,年轻人更沉不住气,直走到离潘哥最远的角落才坐下来。
潘哥盯了年轻人好久,慢吞吞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被点到名的青年大幅度地抖了一下,背挺得笔直,语速又快又急地说道:“我和同学吸,吸了点东西,在路边打闹的时候把人给推倒马路上去了。我真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说到后面,青年抱着头死命地摇,嘴里一直重复同一句话,连害怕潘哥也顾不上了。
“让你学人家吸毒,不争气!”潘哥嗤笑一声,交换了一下盘着的双腿,看向那个商人模样的男人,皱眉思索了一下,一拍手道,“我认得你!”
“你就是我进牢子前几天报纸头条上登的那个什么公司总裁,为了小三杀妻子的男人还真不是东西,我潘石勇看不起你!”潘哥用力地捶了下地面,冲他龇牙咧嘴作凶恶状,那男的看起来很精明,但可能也知道不好闹事,沉默着不解释也不反驳。
听潘哥这么一提,温冬想起来那几天的电视新闻报道,全都是在讲周氏的总裁杀害怀孕妻子的事情,把妻子推进湖的时候还是那小三在百米开外把风,最后忍不住警察追问才漏了口风。
怪不得……
怪不得他杀那人时用的那么可怕的手段都没上头版的报道。
温冬垂下头看着双手,眼前好像又有血红闪过,男人的尖叫声也响起来。他闭上眼,再不敢想。
(三)
温冬遇到周楠的时候已经是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事后回想其实周楠也没有那么罪不可恕,但把那时绝望的温冬推进更沉重绝望中的周楠,是运气不好也是罪有应得承受了温冬所有的残忍和怒火。
高中时代,温冬是很开朗的人,女生们最有好感的大概就是学习成绩优秀人又温和,还在体育运动上大放光彩的男生,温冬就是那样的人。
但温冬很呆,无论是多漂亮的女生,他好像天生就缺乏了恋爱上的神经,正直得不能再正直,大家都觉得温冬读书读傻了,要么就是情商有点低。
温冬自己也这么觉得,直到遇见章霖。他是在大学的交友会上遇见章霖的,温冬在餐桌旁无聊地拨弄饼干,而章霖则在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推开门走进大厅,他直走到舞台中央,开玩笑似的邀请和他一起来的男生跳舞。
温冬其实没怎么注意章霖的脸,他看见章霖从额头和发梢甩下来的汗珠,有些砸在地板上,有些顺着锁骨流进他的衣襟,温冬喝了一大口啤酒,觉得移不开目光。
透过层层人群,章霖好像感受到温冬的注视,他朝温冬坐着的方向望来,嚣张地勾了勾手指,像是挑衅,更像是勾引。
那天晚上,温冬收到一条短信,里面是学校旁一家酒店的房间号,署名是章霖。
温冬去了,温冬敲的房间的门,温冬见到了来开门的章霖,章霖只裹了一块浴巾,该死的性感。
温冬和章霖上了床。
到第二天早上,从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苏醒的温冬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喜欢男人。
温冬和章霖好了挺长一段时间,他们所谓的“好”很隐秘,章霖和温冬轮流订房间,尽量选了远离学校的酒店,每次都是不同的酒店,错开时间进去,甚至是打扮成不同人的样子,尽管根本没有多少人在意。
但他们很害怕。害怕被发现是同性恋,也害怕自己不得不公布自己是同性恋的事实。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章霖和温冬甚至一起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直到一年多后章霖突然失踪。
电话打不通,任何联系方式都联系不上,问章霖的舍友,他们都说从某一天开始就没见过章霖了。
温冬一开始伤心地几乎发了狂,后来反而生出一丝侥幸,没有章霖在,他应该就不是同性恋了吧。章霖,只是对章霖而已。
一个多月后温冬开始觉得不对劲,他浑身长红疹,又经常发烧,人更是一天比一天瘦。温冬上网查了资料,但所有症状指出来的答案却让他不敢细想——他可能得了艾滋病。
拿到诊断书的那天温冬坐在火车站的旁边哭了很久很久,他想要就这样回家,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和父母解释。温冬很恨章霖,他把章霖送给他的东西全都砸碎了,但不把碎片扔掉,又开始哭,在他们一起租的房子里哭。
温冬的家庭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拮据,家乡也是只能靠高考出头的贫困地区。
将来找不到工作,无法结婚生子,想要更好的治疗就需要更高的费用,温冬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死了,他不知道怎么做,麻麻木木得过且过地过着。
第三次去做检查的时候,温冬碰到了周楠,周楠是隔壁寝室的,对什么人都很温和,也很热心,他和温冬向来关系不错。那时温冬正好拿着单子从医院出来,单子被吹到了周楠脚边,周楠捡起来。
周楠知道了这是什么病,也认出了温冬。
周楠是法学院的,周楠真的很热心,周楠对温冬说:“你家境不好吧,国家有相关的政策可以给艾滋病人提供补助,补助金挺高的,就是条件严格。我可以帮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温冬的眼眶都红了,手也抖得厉害,温冬说:“你要是能帮我,我温冬欠你一条命!”
因为周楠笑得很温和很有信服力,所以温冬很相信周楠。
因为温冬很相信周楠,所以周楠说需要手续费的时候温冬忍饥挨饿一星期也把钱全数给了周楠。
又一个新年到了,温冬不敢回家,他怕解释自己每天吃的瓶瓶罐罐的药,也怕父母看到他如今骨瘦如柴的样子会刨根问底,周楠让温冬填了一些资料,又要去了各种证件的复印件,温冬又给了他一笔钱,据说是用来让温冬的申请优先办理的。
温冬终于觉得不对劲,他跑去问周楠他到底能不能拿到补助金,周楠的支支吾吾和搪塞温冬看在眼里,温冬让周楠还回他的钱,要不然就要报警。
周楠嬉皮笑脸,无奈地摊了摊手道:“我知道你太多事了,包括你的家庭住址,你父母的联系方式,你和哪些人矫情好,以及你是怎么得病的,如果你敢说,我就告诉你的父母你的朋友温冬得了艾滋病,而且可喜可贺他还是个同性恋。”
温冬放下拽着周楠胳膊的手,他听说周楠在炒股,赔了很多钱这才怀疑起来。
周楠很满意温冬的沉默,他用力拍拍温冬的脸,凑到温冬耳边说:“区区几千的钱你就当救济好兄弟吧,可不要为了这点小钱破坏了你接下来的人生。哈哈,虽然是一个得了艾滋病的死同性恋的人生。”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有好长一段时间温冬都记不清,他眼中有闪过父母因为过度操劳而不能弯曲手指的手,有闪过第一次见章霖时他肆意张扬的神情,有闪过家里那只已经秃毛老得颤颤巍巍的狗,甚至有小学时因为忘记浇水被自己养死的盆栽,然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再有意识时他在曾经和章霖一起住过的房子里,在浴室的喷头下,被水稀释由深红色变成浅红色的水流走了,温冬在喷头下洗了好几个钟头,从头发丝儿到指甲缝都洗得干干净净。
他想起自己做了什么,警察也来得比他想象的快,他也比自己想象的平静。
(四)
“我在问你呢瘦子,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瘦成这样也是吸毒?”温冬被潘哥推搡着打断了回忆,他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甲精心修剪过,但在监狱这几天又长了许多。
温冬温温和和地说:“我杀人了,先是用美工刀,捅的是他的肚子,他要用手抓我,我就用刀去割断他的手指,但美工刀太容易断了,我就掰断了他的手指头。他一直叫唤,我怕引来别人,就用剪刀剪掉了他的舌头。但他还是不死,我很害怕,就用铅笔戳进了他的喉咙。我怕一根不够,所以戳了三根。”
说罢,温冬露出一个温温和和的微笑,看着那三人惨白的脸,好像看到了站在周楠面前的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露出的笑一定很像周楠。
温冬笑出声,轻松地说道:“吓你们的,我开车不小心撞到人了,我进来之前还在抢救,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那三人这才神色放松下来,潘哥不客气地推了一把温冬,大声道:“你也不是好人,肯定是酒驾吧!不负责任!”
温冬觉得有趣,故意装出后悔的样子说:“是,是喝了点酒。”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除了那个商人自己端着架子,潘哥又看不起他,剩下三人竟意外地相处不错。商人是最先被带走的,听隔壁后进来的人说他被判了几十年有期徒刑,本来绝对是死刑的,谁知商人把罪都推到了那小三身上,把自己摘的门儿清。法官竟然也信了,表现良好保不准二十多年就出的来。
然后走的是潘哥,再是年轻人,这两人的审判结果温冬都没有听到消息,不过那年轻人家里好像也是有点小钱的,跟着警察来看他的那个律师是周楠不止一次提起过的有名人物。
年轻人走了之后没多久就轮到温冬了,温冬换了新的劳服,还是空荡荡的显得他格外瘦,温冬想,不知道法官会不会和那小警察一样问他是否后悔,不过问了也没用,他绝对说不后悔的。
其实是有点后悔的吧……
年迈的父母该怎么办,温冬想了无数次,最终只能做出“再也不想了”这样的决定。
在这样的年龄,人们都喜欢自暴自弃而不是博同情,所以绝对是不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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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写下这个故事是因为大约一个月前我看到一篇新闻报道,有很多艾滋病人被以国家提供补助金这样的方式诈骗了,但报警的却寥寥无几。这个故事写得很沉重,尤其是开头,我几乎要写不下去。社会一定是有错的,但可能更罪孽深重的,是让社会错误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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