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乌有先生子虚子
1.
天色未明，只听得栏外有人吆喝道：“李犯！大人提审！”
小姐被提出去，这一去好半天才回来。
我赶紧问怎么了，只见她脸上有三分喜色：“这回准了，今日可以出去，有人来接。”
“有人来接？”我愕然。
“乌先生派人来接。”
这乌先生是谁，我一头雾水，不过看样子和打救小姐的那位大人一样，是她信赖的人吧。
“不过，桂梅，我们暂时不回顶指巷。乌先生邀我们去他的别院住几天，有个诗会。”小姐压低声音道，“这事不能跟外面说。”
我点点头。在南边，小姐的交游不及北边广泛，但临安府的士人众多，做事不易保密。这位乌先生可能是个大隐隐于市者罢。
傍晚时分，我们被安排从后门出去，果然有车来接。上了车，暮色里走了半天，到了郊外一个庄家似的地方，已是入夜了。
主人与家眷早已秉烛而待，殷勤接待。这乌先生年纪五十上下，夫人大约四十多岁，还有一位小姐大约十七八岁，听他们唤作“诗儿”。到后先沐浴更衣，用过接风的酒饭，乌先生便让妻女好生安置我们安歇，说明日有雅集。
我们就歇息在诗儿的邻室。小姐笑问我：“你看这人家如何？”
“是个好人家。诗儿的样貌竟有点像小姐当年的样子呢。”
小姐笑了，脸上一派调皮，竟像回到了少女时代似的。
从牢里出来，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感觉小姐的咳嗽也少了。窗外不时透入一阵阵花香，似是木樨。一夜无话。
2.
次日起来，梳洗完毕用过早饭，乌先生便请去花园里，诗儿陪着。原来此处是个私人花园，大小不过两箭之地，却是花木葱茏，雅致幽静，内植数株老桂花树，正是花期，果然“揉碎黄金万点轻”，更有如雾香气，笼罩着这小小院落。
“桂花开得正好，今天正该摆酒赏桂花呢。”诗儿看起来兴致高昂，其举动言行，竟也酷似小姐少时，我不禁莞尔。
原来早有几位文人墨客，由乌先生邀请到来，便在小凉亭下桂花树边摆出墨案，另一边又设炉烹茶，这都是雅集必备。小姐被奉为上宾，同主人一起应酬唱和，不免又兴起笔墨，或诗或画。我与诗儿便去助夫人安排午后酒筵去了。
我见诗儿行事大方，言谈爽利，很是喜爱。夫人亦是温柔和蔼，她母女俩竟对我也以客人之礼待之，令我惭愧。诗儿道：“桂梅姨不必谦让，前辈原该敬重的。”夫人道：“我听李诗人说了，且不提这几十年坎坎坷坷，今番你竟能陪她到大牢里去，可见不是寻常主仆，她让我们以姐妹辈对待呢。这是应该的。”
诗儿说：“本来爹爹让我也参加这个雅集，可是娘不让去！”说时带点娇嗔。
我望望夫人，只听她说道：“你可以私下跟李诗人学学，这些文人雅集就不宜了。姑娘家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夫人忽然看着我，正色道：“实话说罢，不怕妹妹笑话，假若我有个像李诗人般的女儿，倘若因为其才华，人生更添坎坷，哪里忍心呢。倒不如无知无识，平安过一世为是。”
诗儿有点负气道：“谁说无知无识就能平安一世呢？”
夫人道：“傻孩子，你不懂。无知无识者，即使命苦也无怨，但凡有几分觉知，对世事敏感了，怎能安心度日呢？快别说话了，酒要温好再上来。”
诗儿又说：“听说李诗人好酒量？”
我笑道：“那是兴之所致，随少作吟而已，原是为诗词助兴，倒非酗酒。”
夫人与诗儿都笑了。
但我没想到的是，当天，主宾们午后直饮到黄昏，小姐竟真的醉了！！
她提前离席，我扶她入内歇息。此时尚觉她可自持，就服侍她先睡了。
3.
一切毫无征兆。夜里睡得好好地，我猛地惊醒，见月光朗朗射入窗来，小姐床上无人。
我吃这一惊不小，忙起身出门寻找，却见院中桂花树下一人，不是小姐是谁？她手中握有一杯酒，独个儿倚树站着，月光轻轻洒落在她和桂花树上……
我赶快跑过去，却见月光之下，小姐的神情大有玄机，却不似醉了，我心里一紧。待要问时，她先开口了：
“桂梅，此地如何？”
“此地甚好。”
“这是我自己造的境，成功了，快快与我道贺！”
“这是……？”
“没想到吧？哈哈哈哈哈哈……这，这儿的一切，”她举起酒杯，划了个圈儿，“都是我造的，有福之人才能安享，桂梅，你也是个有福的！”
我觉得，小姐的酒好像未醒。这时却听她说道：
“你以为我醉了？我醒得很！我只是，忍不住要告诉你，这，这儿，就是以后我们可以来的化境！凡有不顺心之时，一念之间，即可抵达。我以后教你心诀。今晚且只顾赏这月光，这桂花，这酒，即可。”
我听着又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正要扶她回房，她认真盯住了我，说道：“你不要对别人说！此境只属于你我能入！”
我胡乱答应了，就把她搀了回去，仍旧睡了。
次日醒来，我却发现身在顶指巷！衾褥铺于地上。这又是一惊！看看床上，小姐已经起来了，一边梳头一边对着我笑。
一时，我以为是自己醉了……怎么会这样？我记忆里，少了什么？
小姐却瞅着我，又笑起来，她的长发中夹杂着白发，竟越来越多了。
我心中迷惑，又不敢相问，顶指巷的日常，又要开启了。
漫长的一天又开启了。
（完）
海棠开处正伤春（图by书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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