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一夜

        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哗哗的流水声，仿佛是暴雨倾盆而下，拍打着铁皮屋顶，如机关枪扫射，又仿佛是悬泉瀑布飞流直下，一声轰响，飞溅起来，如万斛珍珠从天而降，忽而升腾起团团云雾。睁开惺忪睡眼，顿时惊出一声冷汗，透过帐篷的口子，顶部怪石嶙峋，犬牙参差，眼睛正前方，一块巨大的黑洞，仿佛哥斯拉张开血盆大口要将我吞下！我醒了！坐了起来，头撞在湿冷的帐篷顶，恍恍惚惚，才知道自己住在洞里。

      什么洞？不得而知，反正不是山顶洞！但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山顶洞人！四面鼾声如雷，很精确地告诉我，在洞里群居着五十多个同类。我才忆起，昨天晚上，一辆巨无霸大巴把我们扔在洞口的情景，天已黑了，大家提着行礼箱，背着背包，尘土飞扬地爬在入洞的坡上，洞口若隐若现的灯光，有许多飞蛾在乱舞，有蝙蝠在乱窜！一股寒气从洞口喷薄而出，我突然想转身逃遁，但脚步还是向前，因为仿佛路的两边，洞顶，洞口有万千荷枪实弹的士兵盯着我，稍有不慎，乱了步子，露出逃离的破绽，一定会葬身于此！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被一群土匪抓进了窝，仿佛看到了座山雕和田大棒都坐在那太师椅上，他们盯着每个人的行囊狂笑不已，又仿佛看到身形硕大的牛魔王，守在一口冒着热气的油锅，等着将我们炸熟了连肉带骨地吞下。

        恐惧紧张让跳了四十几年的心脏冰冻了！不知不觉鬼使神差地跟随大家，来到了洞里搭的木架上，七八十张帐篷，红的，绿的，蓝的，像深夜到海滩上休息的贝壳海螺，又像无数寄居在岩缝的蜗牛！除了我耳朵轰鸣目光呆滞，其他同事都成双成对选好心仪巢穴，草草洗洗刷刷，看到他们时而说说笑笑，嘻嘻哈哈，我却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巢穴，同伴老刘将我抛下，他带着几个同事毅然决然地出了洞，唱着高亢的歌出去寻找如春的夜晚！我背着包，找了两圈，终于找到了一个帐篷，刚把旅行包放下，一声声逐客令响起：“不害臊嗦，你看看周围，全部都是母的哈！”幸好黑黢黢的，不然一张红脸不知藏在哪儿！我又背起行囊往前，东瞅西看，终于在旁边没有人住的帐篷停下，里面放着白色被套，我惊喜过望，放下包，坐了下来，“啵啵啵”水滴在了我的头上，脸上，手触及被套，湿漉漉的，怎么了得？再细细地将被套摸遍，仿佛刚从洗衣机里取出来的！怎么办？只好打开电热毯，高温！不能坐，更不能睡，不能闲逛，每只帐篷前都是惴惴不安的警惕无比的目光，仿佛一经过，就会突然从帐篷中抽出一根大棒当头一击！只好跑到洞口去，洞口仿佛是黑夜张着的巨大嘴巴！十来个同事，三三两两在谈什么，听不清，最多的是借信号向家里报平安诉衷肠！洞口的灯光溢出山坡，仿佛这个巨嘴在饱餐熟睡流下的涎水。

        我回到账篷，被褥稍稍有了温度，热气隐约升腾，疲倦裹胁着我，合身躺下，半迷糊半清醒地睡了一会儿，谈笑渐停，鼾声渐起，我裹着湿漉漉的被子，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突然，顿感背部火烧火燎，仿佛身体要燃起来了，被子里有热气包裹着我，恍惚中才醒悟，开着高温的电热毯未关！立刻关掉，又缩回账篷！看时间，4：03，传入耳朵是哗哗流水声，偶尔传来几声鸟鸣！难道洞里天明得更早？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睡不着，水啪啪啪滴在账篷顶上，漏进来，溅到头上嘴里，咸甜不知！我呆呆地望着帐篷顶，顿时想，自己不正是一只蜗牛吗？在深夜缩进壳里，蜗居在自己广大而又狭小的世界，但平时我是人，今天突然变成蜗牛，让我很不适应！很不爽！至少不知道蜗牛是如何在就寝之前如何盥洗的！微微的脚气在帐篷微醺，才想到自己没有洗脸刷牙就睡了！人类应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全是骗人的！连蜗牛都不如！至少蜗牛不会脚臭吧！我的眼睛越睁越大，头脑一会儿清醒，仿佛出现了瀚浩闪亮的银河，一会儿又昏昏沉沉，耳畔是哗哗的流水声，什么机器时而轰鸣，仿佛帐外狂风大作！水不断地滴在帐篷上，溅落，水雾湿了我的眼，我的脸，我的身体，被子的潮气也湿润着账篷！我静静地躺着，不敢出声，不知是享受还是遭罪！又仿佛觉得自己是一粒种子，被农民种下，覆上薄膜，我在这样的温室里大口大口地吸收水份，在暗夜里汲取力量，努力发育，我的汗毛仿佛在挣脱束缚，在生根，似乎，我的头顶要冒出嫩白鹅黄的胚芽，有种力量让我将破土而出，将与初阳亲吻，与晨曦拥抱。我差一点放声大笑！一粒种子会有我这么幸福的体验吗？如果有，为什么它不写下来？

        这时，周围的账篷有了动静，蠕动着，大家渐渐地爬了出来！看来是要天亮了！手表显示6：44。我突然发现必须上厕所了，膀胱逼了一晚，会不会让前列腺恼羞成怒收拾我？我嗒嗒嗒嗒地飞奔厕所。巨大的厕所，用小竹子围成的栅栏围墙，房顶，尿槽，洗手台，全是黑黢黢的，霉臭味如烟雾弹爆炸后，不断袭击猛攻鼻孔口腔，巨大的集体浴场，黑黢黢的地板上方是古铜色的淋浴喷头。我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自己正立于奥斯维辛，我周围有一群赤裸裸的人，大家都推推搡搡，都在努力地洗掉一路的风尘与疲倦，心里想，马上就可以换上干净的睡衣了！可是，前方有一个通道，通向毒气室！毒气室的房顶是巨大的烟囱！在蓝色的天空下，咕咕地冒着白烟！

          想到此，我落荒而逃，回到帐篷，惊魂未定，两股战战。立刻背上行囊跑出洞口，突然感觉，自己仿佛是一条从暗河里游出的鱼！我终于见到光明了，前方连绵透迤的群山云雾缭绕，绿色的玉米地中，许多鸟儿飞来飞去，村庄已升起了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