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川端康成与秀哉名人、吴清源算不上挚友,但也绝不是一面之缘这么简单。极少写人物传记的川端康成专门有一部写棋道名宿秀哉名人的《名人》,和总为《吴清源棋谈》的20编观战记。无论如何,川端康成对秀哉名人最后一战那深沉的悲剧,对吴清源那几近通玄的棋道和万虹归一般的应战气概都不会陌生。但是,娴熟于棋道的川端为何就没能从秀哉名人那里获得气雄魂壮、万死不悔的气魄呢?又为何没能从吴清源那里获得生的绵延领悟呢?
一
虽然对吴清源老先生不甚了解,对于棋道更是一窍不通,但是翻看老先生的《中的精神》还是感觉其已是几近通玄,黑白之间的张弛本来就是就接近生存哲学,能如此在棋道中贯通“中”的人已是寥寥。但是,吴清源老先生的“中”里还是有着“万虹归一”的气势。19岁就和木谷实弈出被视为围棋禁制、目中无人的 “三三·星·天元”的棋局,绝对是有着内在的锐意不悔的精神。以残酷的“升降十番棋”的形式征战棋坛也无疑次次是生死之战,非绝然之气贯通无以支撑。如果说,棋道在中和,那么吴清源老先生的中和之气下是磐石之心,深邃之目下是长虹贯日的冲天之势。
而对于秀哉名人,由于是在不懂棋道,其著作无法拜读了。但是略作类比就可知,五十年未败的秀哉名人在隐退之战上却遭遇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败,这种紫禁之巅的失败也足是感天动地、无愧于后了,而这在川端在《名人》中那处处可见的敬意亦可知晓。
川端是知晓这些的,看看他的《名人》,看看这部唯一纯粹以男性为中心的小说所展现出的深沉博大的精神世界。秀哉名人的隐退之战是1939年,川端是特邀点评嘉宾,而《名人》在1954年问世,在创作的过程中,秀哉名人溘然长逝,将《名人》与《吴清源棋谈》略作比较就可知,川端在对秀哉名人描绘透了吴清源的影子。两者的融合再现出来的精神,连川端自己都是毫不掩饰的敬仰,但是这男人之魂为何没能在川端身上扎根呢?为何没能冲淡那份寒彻骨的孤儿之感呢?
二
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川端有选择自杀的必然理由,我一直以为只有生命的意义已经无法在通过抗争得以维系时,才可以选择自杀,也应该选择自杀。虽然终归人人皆为灰土,但在死生的节点内心的真实才一览无余。
川端含着水煤气在72岁的高龄选择了自杀,熟悉他作品和身世的人或许很容易找到这样那样的理由,但是无论如何,这样的自杀必然是内心某部分残缺的结果。
每每看川端晚年的作品,都有一种病态之上的颓伤,颓伤之上的绝望感。《十六岁的日记》和《参加葬礼的名人》的顾影自怜从童年笼罩到了耄耋之年撒手而去。翻看川端的小说,除了《名人》之外,清一色的女子,唯美、物哀、幽玄、虚无成为小说的内在精神特质,甚至可以说,这些感官之词本身就已是川端小说的意象。而自《千只鹤》起,更有一股颓靡之气贯穿之中,到《湖》这样的末年之作,颓靡之气里的山穷水尽已是略品就知了。
鸩酒虽美。
三
晚期的川端作品无疑是走上了极端。虽然这种极端让这些作品显得有着另类卓然,但极端就意味着无以为继和某种难以压抑的内心空洞。特殊的人生经历,孤儿、婚恋的波折、文学本身的折耗、战争的创伤等等或许造就了川端那无法逆转的性情,内心的缺失无可避免,只是少掉了男人之魂无论如何都是致命之伤。
没有哪一个作家像川端这样在笔下书写女子,即使放到日本文学里也找不到第二个。对女子诸般或正常或病态的执着,终于让他失去了自身的位置,如何摆放男子成为他内心无法言说的艰难,想《睡美人》一般在古稀之年狎妓么?像《山音》那般暧昧难辨么?再往前推一步,他是否为他自己作为男子的身份感到某种彻底的茫然?
虽然一个人的性情和个人的境遇有着那么绝对的对应关系,但是川端显然就在这种对应里慢慢沉陷,某种程度上说,过度精神质的川端已经无法真正生存在这个现实世界,他的创作辛苦,他的身心疲惫又无法言说,他的身影孓然无疑为伴。
川端在《名人》里写道说:“秀哉名人只要面对棋盘,总让人感觉到一阵静静的香气使周围清新澄澈”,其也曾在《吴清源棋谈》中说道:“每次见到吴氏都感觉到一阵清新的香气”。然而,他本人给别人带来的是什么?一个女记者采访他,竟对坐不语到对方啜泣而去。
川端内心是残缺的,如果能从秀哉名人和吴清源那里得到些中和之道是不是会好些?他既然能写出《名人》和《吴清源棋谈》,那就说明他有着想笔下那般性情靠近的机会。
但是他未能够。
川端是不幸的,但绝非世界昏暗,不过最初的黑暗已能够让他沉睡千年,他或许渴望苏醒却无法睁眼。也许他决然不愿踽踽独行,然而竟是无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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