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盐五言六
听奶奶讲那过去的事,是很有趣的。
我的奶奶已经89岁了,她乐观,喜欢唠嗑,家长里短说起来没完没了。乡下的大门厅里,总会聚集一帮老头老太,天南海北,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奶奶讲过去的事,总是漫无边际,抓不住重点,东拉西扯,就像错综复杂缠绕在一起的藤蔓。我让她说说她小时候的事儿吧,她没扯两句就说起她的小姐妹,一堆事儿里,没她自己的生活足迹。绕好长时间才会回到她自己的故事上来。
有时候,坐在一起的老姐妹也会有感而发,截住她的话题,转而说起她们自己的故事。
杏宝——童养媳,奶奶嘴里土话称呼为“养新屋”,意思就是从小养大的儿媳妇。
她跟我们一个家族,估摸着是我爷爷的堂兄弟家的吧,算是我奶奶的堂妯娌,也或许是二堂三堂。她年纪比我奶奶小几岁,个头也小,经常来我家窜门唠嗑。
其实,“杏宝”这个名字村里没多少人知道,是她的原名。自从8岁时来到这里的婆家,被收养后就没有了她自己的名字。跟着未来丈夫的名儿,被改名为——玉宝。
玉宝是笑着说自己的故事的,虽然她说:噶长久个事体,漫场咣出来,艾是会的哀沥汪汪,真叫苦来。(那么久远的事儿,现在说出来,还是会眼泪汪汪,真的苦啊!)
8岁时,她穿着破旧的衣衫来到婆家,战战兢兢,不敢出声。她姆妈带她来的时候,就说到这里可以有好吃的。因为家里兄弟姐妹多,养不起了,只好把她送走。
原来,只是因为贫穷。
奶奶总是说现在生活好,非常满足,还老是感谢政府。我知道,他们这一辈人经历的苦难太多了,真的是切身体会到了时代的变迁,生活的富裕,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说起来,玉宝娘家并不远,我开个车五分钟就能到。
她说她姆妈让她到了这里,得勤快点,不能多说话,只管多干活,也别想着回家。她说她没有任何反抗,就来了。
她跟婆婆睡一床,蜷着身子缩在婆婆脚边。婆婆有个女儿,比她小,应该算是她的小姑子。婆婆非常宝贝自己的女儿,每晚都依偎在婆婆怀里。但是对待她这个童养媳却是百般刁难,翻个身都会被骂,说她吵醒了小姑子,把她腿上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帮着带孩子时,小姑子摔个跤,婆婆就会狠狠掐她手臂,那个疼啊,她只会大把大把掉眼泪,不敢大声哭。苦啊……童养媳没人疼,只有逆来顺受的命。
玉宝虽然是笑着说的,但是她用干瘦的手指时不时擦着眼角,不看着我,只朝着我奶奶。说到被掐时,她撸起袖子,露出满是褶皱的手臂,土黄色中夹杂着大块暗色老年斑,松弛的皮肤拉起又放下,像布一样软塌塌的。她看起来比我奶奶老多了,满脸皱纹,没有一处光滑,是因为受的苦难也要多吧。
后来呢?我继续问。后来大妈看到她身上的青紫,可怜她,就让她搬过去很大妈一起睡。那段时间,她跟大妈的女儿——全宝也睡一块儿,关系非常要好。全宝高大,17岁出嫁……(我赶紧打断她讲全宝的故事,提示她继续讲自己的事儿。因为她跟奶奶一样,扯到别人能绕半个小时回不来。)
童养媳总是被看不起。就说吃饭吧,确实没让她挨饿,但从来都是不让上桌的,夹一筷菜,捧着饭碗走远一点,站着吃。衣服破了,想要缝一下,婆婆连线都不会给她。看见她来了,就把针线藏起来,硬说没有。有一回,她看到有个线圈放在桌角,乘没人看见的时候赶紧扯了一些,绕到手上,然后把手放进口袋里。她感叹:唉,那时候真正的被看不起啊。
19岁时,公社说不可以有童养媳,通知她可以自愿选择继续留在婆家,也可以回自己家。她知道后立马逃回了家。可没过两天,她姆妈再次把她送来,因为内心觉得愧疚,人家把女儿喂养到这么大,必须感恩,必须做人家的媳妇。
就这么的,20岁圆房了,终于有个床可以睡了。她说那时候真的笨,她丈夫还不肯跟她睡一张床,不懂什么叫“圆房”,还得人家教。
她捂着嘴,笑着诉说着,风轻云淡,数落着那个对她没有感情的男人。
这个男人成年后还是个头比较小,大家给他起了错号,总是叫他“小丁头”,这是当地一种养不大的精瘦精瘦的鸭子的意思。那时候,她的“小丁头”丈夫,还老是生病,经常吐血,说是肺出血,干不了重活。后来只能分配到畜牧场养养猪,挣不了几个工分。
婚后的生活并没有改善多少,人生之路苦难多啊!她先后生了两个孩子,都在差不多满月时患了疟疾,夭折了。她不想呆在家里,被看不起,还没有收入。后来,有一次公社的茧站招人,她赶紧去报名,从此开始独立起来了。
现在,她有两儿两女,差不多都做了爷爷奶奶了。她这个太奶奶干不了活了,连瓜果蔬菜也不种了,只管自己吃喝聊天。用她自己的玩笑话说:只等死啦!经历了那么多,到这个年纪,她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看破一切了吧!
奶奶有句关于童养媳的顺口溜,讲起来特别快,我问了她好几次,终于记录下了大概的意思:
养新屋,真叫苦,日里做,夜里做。摇纱摇到半夜波,肚皮饿来对穿过。灶头上一碗咸鱼露,吃了做个老好度。(好度:意思是一种病,吃了很咸的东西之后,总是会咳嗽,会急速喘气,甚至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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