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耳最终,还是未能回来。
过了好久,朱之臻老人脸上忽尔流下几行清泪。
他茫然看向台上兀自抹着唇红的小九,说不出话。
小九赤裸着胳膊,而臂上箍了只翡翠环,莹莹幽绿,泛着流光。
而齐莉菲则一直盯着那只翡翠环,眼神幽幽。
海过隐实皇帝酒意上来,有些狂气,“有此女舞刀,以及不尽的酒,众人今日不必回去了。”
他话里有话。
而王玉姑娘在席间忽而坐不住,她看向之臻公,“右耳先生已出去好久,却没有回来。”
朱之臻知道他那义子大抵出了事端,却保持沉默。
王玉见无人回答她,拂尘搭起,扬在身后。
这个勇敢的姑娘道:“我去寻右耳先生。”
她二话不说,出了门。
神照小和尚自始至终未曾说话,连菜肴都未动一筷,此时却起身,道:“小僧要去保护道姑。”
他也出了门。
玉姑娘下了三级台阶,接着听到身后有声响,她惊喜地回头,以为是红豆年。
却是神照和尚。
神照走到她身边,木讷,玉姑娘却感到万分温暖,这种暖意惟有信任的朋友间才会感受到。
他们一同下了九级台阶,惊闻不远处一声刀剑相撞的声音。
刀剑只碰撞一声,此后再无鸣响。
“是右耳先生。”玉姑娘道。
她和神照迅速沿阶而下,朝御膳房方向行去。
不料,阶梯底,庭院前,有三人挡住了他们。
玉姑娘眉毛一挑,倨傲扬首。
他们面前是那三只老鼠。
梁上鼠五指挂了尖锥,仓鼠拿着宝弩,而地走鼠手里则是盗墓用的铲子。
“你三人果不是什么好人。”她道。
而神照木讷地看向三只老鼠身后,“刚刚,是不是有人过去了?”
三只老鼠愣愣,想回头,却不敢。
他们身后的确过去一人,那人浑身散发野兽杀气,轻功也若迅豹。
三只老鼠恍惚间,玉姑娘拂尘已出,地走鼠的胸膛开了条线一样的伤口。
拂尘若剑。
地走鼠躲进了土中。
而后,一道黄沙朝道姑喷吐,道姑左手抚眼,右手卷着拂尘。
她向前一步,想扫杀使弩的仓鼠。
而神照也同梁上鼠交起手。梁上鼠双手抓钩,俯仰开合、前后扑杀,使出的竟全是拼死的招数。
神照被他同归于尽的招式弄得狼狈不堪。
龙来。
神照双目精光一闪,手作爪状,一只手钩拿梁上鼠胸口巨阙穴,另一只则拿捏对方右肩上肩贞穴。
是龙爪手。
神照看似左右互搏,但拿捏巨阙穴的那只手却是虚招。巨阙上方即是膻中,属于要穴,失手便会杀人,因而神照用了虚招。
然梁上鼠拼着被他杀死的勇气,两手翻飞,仍旧使出同归于尽的招数。
神照不得已,慈悲心肠,收了招数。而此时梁上鼠已抓去他一片衣衫。若非神照有纯阳内力护体,已被要去性命。
梁上鼠被神照震开半尺,却已拿捏到神照心理。
玉道姑拂尘未能击穿黄沙,此时她脚底一空,两足被地走鼠死死抓住。
她呀了一声,已被地走鼠拖倒,她不具神照那样的内力,接着被心念电转的仓鼠点住穴道。
而神照那边因不能伤人的执念而左支右绌,地走鼠土行疾走,刨开地面,又点住他膝上伏兔穴。
神照一跪,穴道闭塞,内力运转不济,接着三只老鼠围上,照手腕、脚腕捆住了他。
如法炮制,道姑也被绑住。
三只老鼠神情萧索,将他们两拖到一处地下角落。
仓鼠道:“此处是最为安全的地方,待一切了结,我三人自会放走二位。”
玉姑娘道:“宵小鼠辈,为何不敢杀?”
梁上鼠倚着墙,忽道:“既是朋友,为何要杀?”
神照冲穴未果,闭目凝息。
道姑讥讽道:“若是朋友,刚刚为何还要保护那杀手?”
仓鼠一脸痛苦的神情,“并非为了保护杀手。”
他好像不被人理解般看向她,“是为了保护你们。”
宫中,小九终于蓄起刀,她眼中迷离着雾,如怨如慕,刀口却迟迟不朝向朱之臻。
不仅右耳先生迟迟未到,
连那两位寻他的人也未归来。
再看向朱之臻那边时,却发现风林火的位置空了。
风林火去了哪呢?
小九舞着刀,心中却万分苦恼,只要斩杀了朱之臻,她就能与过去告别了,她再不必杀人,再不必为别人而活。
她手腕的翡翠环随即舞动。
这时,她的目光与始终冷漠盯着她的齐莉菲对上。
齐莉菲嘴唇轻轻一开,笑意便浮上动人的脸。
齐莉菲手经由袖子拿起,袖子落下,露出白皙的玉臂。
然而,她的臂上,竟也挂着一只翡翠玉环。
小九蓦地心魂皆丧,眼中雾气弥漫。
她怎能与过去轻易道别?看着齐莉菲的玉环,她想起被迫成为杀手期间杀过的所有无辜人,刀瞬间扭转,冷冷指向朱之臻。
皇帝观刀不语,此时拊掌大笑:“好刀!”
红豆年手心已捏住一颗必杀的红豆。
此时,门开了。
风林火走了进来。
他神情冷漠,抱着自己的剑鞘,坐回齐莉菲身边。
齐莉菲用袖子遮住自己的玉环。
“风哥哥,方才,你去了哪?”她看着风林火。
风林火淡淡道:“我去寻右耳。”
接着他叹气,“右耳···已被人斩杀。”
原来适才,风林火已下了御阶,到达了御膳房前的庭院。
右耳坐着,背对着他。
可是,右耳却已停止呼吸。
风林火面无表情地走到右耳正面,两瞳一紧。
右耳周身是血,肋间、腰上都是伤口。
然致命的一击却来自胸膛中央,砍进心口的可怕一剑立刻要了他的性命,那一剑不仅斩杀了他,还削断了他的耳朵大剑。
风林火看着插在地上的蒲扇巨剑,轻轻碰了一下。
接着,剑断成两半。
斩杀右耳的那致命一剑,竟比右耳临死之一刀出刃还要快。
此时,风林火已蓄满剑意。
他闻到,空气中传来野兽的杀气。
杀气已逼近,风林火反而闭上眼。
他回身,见到一个穿死囚衣衫的人,衣衫上写着“一”字。
他转身的一瞬,“一”的剑已发出。
风林火袖下剑鞘若天龙,顺手一击。
倚天。
这些,都发生在刚刚。
而此时风林火却坐在齐莉菲旁边,淡淡道:“我很好。不过,右耳先生却死了。”
他好像十分悲哀,看向舞台上舞刀的小九。
小九却看向席间灿烂的少年,红豆年。
她默念着什么话语,红豆年读着她的唇形,淡淡道:“不错。我出红豆你出刀。”
他已发出那颗杀人的红豆。
红豆破空,射向朱之臻的眉心。
饶是他穿着藤甲,但眉心却毫无防守,红豆年的琴魔一指势在必得。
然而,红豆将穿透朱之臻头颅前一秒,两柄剑鞘忽而扬起。
两柄剑鞘,分别来自风林火、龙之剑。
两柄剑鞘相互一夹,竟然用剑鞘的尖端抵住了那颗红豆。
这一切都发生在正面。
可朱之臻侧面,小九的刀,却已经过来。
待齐莉菲反应过来时,小九的刀已抵达朱之臻身前半尺。
是绝刀。
齐莉菲就坐在朱之臻身旁,她什么都没想,猛地前移,用肉身挡住了朱之臻。
小九万没想到,齐莉菲会不顾性命为朱之臻挡刀。
她的刀尖抵住了齐莉菲胸膛。
这时风林火迅即的一剑也已过来,顺着小九的刀划过。
他的剑是从哪来的?
不过没人多想,因为下一刻,有人身死。
齐莉菲盯着小九的刀,小九的刀没有穿过她的衣服便停住了,并不是因为风林火挡住了这一刀,而是被小九硬生生停下了。
齐莉菲抬起头看向小九。
小九心口中了风林火那一剑。
风林火却惊讶异常,他道了一声:“姑娘!”
他剑拔出,看着剑尖的鲜血。
此时已有一个少年不顾席间大乱,跑到小九身边,抱起了她。
而风林火喃喃道:“她···为何要刻意撞上我这一剑呢?”
红豆年看着中剑的小九,叫道:“九儿,九儿!”
不知为何,小九眼中的雾,彻底散去,她澄澈的眼神极其动人。
小九眼睛那样可爱,她终于摆脱了那雾气的纠缠,对红豆年道:“小红豆,全都错了,我们认错了人,也杀错了人。你···”
她最后道了一句“你好可爱···”,便竟自闭上了双眼。
红豆年愣愣地望向海过隐实皇帝。
沉默。
此时,皇帝却带种不屑的眼神,转而喝起了酒,道了句:“女子果然百无一能。”
红豆年不顾一切,轻轻放下他的小九,猛然起身,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看着愤怒的少年,浑身发起抖来,不过并非因害怕,他情绪激昂,两手打战,忽而嚷道:“药···拿药来!”
红豆年道:“什么药?”
他抓起天子的肩口,一拳击打天子面门。
小九,不容任何人侮辱。
血从海过隐实瘦削的颊上流下,可他仍是叫喊:“药···快拿药。”
他想推开红豆年,一只手抓开了袍子,大嚷道:“热···仍旧是热,药呢?酒呢?拿寒食散来!”
所有人都冷漠地看着他。
红豆年照着皇帝给了第二拳。
这时,宫中的卫士已经大乱,皇帝药瘾犯了,面红耳赤,无人敢上前来。而且门也悄悄开了,一个老人走了进来。
那个老人,手里捧着封打开的纸包,纸包上有粒状的药粉。
这个老人忽而咳嗽了一声。
红豆年转头看向这个老人。
老人也看向他。
红豆年忽而明白了小九话语中的意思,她未曾斩杀朱之臻,因为她最后发觉,她那主子并非是朱之臻老人,而是另外一个无名的老人。
这个老人咳嗽着,神情则说不出的微妙,“陛下,药来了。”
而皇帝此时竟像一只猴子,半身赤裸着求乞老人将药递给他。
咳嗽老人看着死去的小九,又看看抱着小九、灰心至极的红豆年,叹口气道:“至此,老朽所养的刺客,已全部落幕。”
齐莉菲看着这个阴谋了一切的老人。
江津跳跳生。
红豆年自责地望着小九的脸,他太过自信,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无咎,直到最后发觉竟杀错了人。
原来,并非朱之臻要杀皇帝。
而是皇帝要杀朱之臻。
原来如此···红豆年想,那又如何?政治烟云实在令人作呕。小九回不来了···
皇帝要如何方能杀朱之臻?当然要雇佣刺客。而跳跳生侠客军中不乏刺客,皇帝这边自然也有动用死囚的权力,那座养杀手的地下监牢便是皇帝交给跳跳生的。
他又为何要杀朱之臻?红豆年回想起朱之臻府邸那座比天子的朝廷还要高的楼,忽而明白了为何。
他一直以为一切都发生在那座楼里,实际上,那座地下监牢同朱之臻没有任何关系。
是跳跳生···可为何小九没能认出他来?
他复想起三只老鼠。原来三只老鼠来自跳跳生手下,而非隶属于朱之臻,所以三只老鼠才要策反他红豆年保护天子,实则是为了利用他来杀死朱之臻。
三只老鼠会缩骨术,而缩骨术是江津跳跳生的得意招式,三只老鼠当然是从他这边学来。
跳跳生擅长缩骨换面,当然能骗过小九。他平时身高八尺,转瞬就成六尺,谁能认出他来?
红豆年做错了一切,代价却是心心念念的小九。
他的自信,反而毁了他。
江津跳跳生将药散呈上,忽而道:“陛下,药散的量是平常的三倍,愿陛下谨慎服用。”
而皇帝刺杀朱之臻不得,看着诡谲的跳跳生,接着药瘾又犯,忽而就疯了。
他夺下跳跳生手上的寒食散,一口吞下了全部。
继而,他抚着胸口,大吼大闹,“烫,里面!”
朱之臻离座喟叹道:“陛下,一次岂能服用这么多药散!”
皇帝抚着胸口,打滚,继而,肝肠寸断。
皇帝平静下来时,头发散乱,浑身都是抓痕,整个胸腹呈血红色。
跳跳生看着皇帝,接着将皇宫的门打开。
宦官纷纷涌入,却发现了安详的皇帝。
“天子已崩。”朱之臻淡淡道。
跳跳生道:“发诏罢。”
此时,皇城,下起了小雨。
无人留心一个抱着女子出宫的少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死去的天子。
海家皇帝已逝。
红豆年回想着小九雾气散去而澄澈晶莹的眼神,淡淡道:“九儿,这样一来,你便与过去彻底道别了罢?”
他看着小九的手,那只手因为握刀而磨得令人心痛。
她那翡翠环,此时也无力地垂下。
他最后道了一句:“我的红豆已经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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