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在云南生活，几乎是半个云南人了，我在老家的时间都没有在云南长。但每年我都会抽时间回一趟老家湖南。看看同学，也看看亲人。本来我想趁着春节长假带孩子们一起回去看看父母奶奶她们，而我父母决定去广东和我弟一起过年，要我明年再带着孩子们回湖南来。彼时我弟也邀请我们一家去广东与他们团年。我左右为难，难的是早在好几个月前我就答应奶奶过年回来看望她老人家。这不得食言了么？虽说食言也是件小事，不就是换个时间再去看望她么？寻思了会儿，我对我弟说，回老家是我早就答应了奶奶的，而且奶奶都九十多岁了，再等一年回来看望她，我怕她等不到了。这话是难听了点儿，大家期盼着她长命百岁，可九十多岁的人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我见她一次就少了一次。
我谢绝弟弟的盛情邀请，在过年前就回了湖南。回湖南老早前，奶奶就给我打电话说，一定要在回去之前的三天再打电话告诉她确切的回程时间，她好早做准备，还有怕自己记性不好临时给忘了。我知道她是不会忘的。她只是过度担心而已。
回去之前，也不知道要带点什么东西送给奶奶。因为她的牙几乎都掉了，很多东西都吃不得。只好在网上买了些不用牙齿咬的水果和土鸡蛋提前给她寄了去。临行前一个朋友送了我一大包零食，给我在路上吃的，我说我不要，朋友说你就不知道送给你奶奶吃吗？好吧，难得人家一片心意，我只好借花献佛了。要说明的是，我还从来没有送过奶奶零食。
记得很多年前，奶奶牙齿还在的时候，奶奶特爱吃零食。每次到她家，总有吃不完的各式各样的零食。奶奶的柜子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魔法箱，总能变出好多我们喜欢吃的零食来。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去的就是奶奶家，因为奶奶家有变零食的魔法箱，吃完一堆，奶奶又会从魔法箱里再变出一堆来。那感觉好过瘾，每次去奶奶家总能把肚子填得满满的，直到再也装不下了才停嘴。而在家里，妈妈是不会这么优待我们的，总是说吃多了零食，牙齿会烂掉，吃多了零食，肚子会长蛔虫…诸如此类骇人听闻的言论。后来奶奶牙齿掉了，她还是会买一些零食回来，只不过自己不吃，都拿来招待客人。我以为奶奶再也不会吃零食了，所以从来没买过零食给她。记忆中都是奶奶拿零食给我，而我从来没有拿零食给过奶奶。奶奶吃不了，她就喜欢看着我们大口吃，使劲吃。看着我们吃，她眼睛里都是笑。比我们还欢快似的。
我送给奶奶的东西常常是油呀，米呀，还有干货之类的，总之都是生活中的必需品。我发现我这人送东西都是买实在得不能再实在的东西，因为这些生活物资绝不会浪费，天天都得吃的。弊端就是永远送不到人家心坎上，不会让收礼物的人家能眼前一亮欢天喜地。
这次回去，当我把一大包零食放在她桌上时，我发现她的眼睛里发出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光，是一种久违的惊喜。她大概很多年没有收到零食了吧。大家都知道她牙口不好，吃不了，大都是送一些包装华丽的保健品或营养品之类的，只要开水冲冲往嘴巴里一倒就行了，不需要牙齿。对那些礼物，奶奶是动都不会动的。她不喜欢吃，马上又转手送给了别人。而这一次，奶奶似乎特别兴奋，她把那些五花八门的零食一样一样从塑料袋里掏出来，在昏暗的灯光底下拿着每一样细细的看，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好像一个小孩子突然掉到了一大堆玩具里，不知道该玩哪一个玩具。又好像过年时大人上街买了好多零食回家，小孩子激动得想要跳起来。
我站在门口看奶奶在房间的桌上捡起一样零食，看了看后放下，再捡起另一样，又放下，忽而又想起了什么，重新捡起前面丢下的那样，好像与每一样都难舍难分似的。她大概不知道我在背后正看着她。她正一本正经的观赏着那一堆花花绿绿的零食不知所措哩！坚果？好像吃不得，蛋糕，嗯，这个可以有。牛肉干？唉，虽然自己咬不动，但是还是想留着，最近肉价长得这么厉害，应该好贵的吧？于是奶奶问了我一句，晓明，这包牛肉贵不贵？我一下子懵了，根本不是我买的，我哪里知道价格。我随口说不贵不贵。奶奶又问，也得要好几块钱一包吧？我只好瞎点头，就这么蒙混过关了。好羞愧！
因为父母去了广东，在老家我就只能住在奶奶家了。有天我出去玩了一会儿再回来发现奶奶桌上的零食变少了，原来她放了些到我的旅行包里，说是给我回云南路上吃的。我说我要带回去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您老人家给的腊鱼腊肉腊鸡腊鸭还有糍粑就有十多公斤了，哪里还提得动那些零食？我执意不要，她也不再强求。再后来，奶奶又变戏法似的，把桌上的零食越变越少，只剩下几样了。我知道奶奶又偷偷的给了隔壁的邻居。奶奶很大方，从来不吃独食，只要有什么好东西，她都是第一时间和别人分享。奶奶没有什么朋友，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常来她家玩，每天跟打卡似的报到。每次来奶奶家，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一起看看电视，拉拉家常，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那个老太太也是独居，子女们都在外地工作，老人又不肯离开老家，于是后人就给老太太找了一个保姆照顾她。奶奶说，幸好那个老太太每天来这里坐，要不然哪天她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说着她又叹了一口气说，哎，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我连忙说奶奶您别瞎想，您身体好着呢，要活到一百岁的呢！奶奶咧着嘴笑笑，露出那几颗稀疏而孤单的牙齿。
晚上和奶奶一起睡觉时，我觉得有点冷，问奶奶为啥没开电热毯？她说电热毯早坏了，正准备去买一床。第二天，我拿了一床电热毯回来，准备给奶奶的床铺上。挪开奶奶的枕头时，我发现枕头底下有一包拆开的透明食品袋，里面有半块饼干。再看枕头周围还有很多渣渣。我拾起来一看，原来是干荔枝的壳和饼干的碎屑。我突然明白了，奶奶一直都吃零食的，而且是“偷偷”的吃。把新电热毯铺好后，我又把那半块饼干安然无恙的放在她枕头底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回到云南后，我像发现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似的，心情无法平静，一直在想奶奶为什么要躲在被子里吃呢？她是怕别人知道后回破费给她买零食？还是另有原因？
直到有天，家人全都出去了，只剩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于是我百无聊奈的躺在床上，我从柜子里拿出一袋饼干，一片接一片，吃得有滋有味，停不下来，然后吃着吃着就莫名的睡着了。此后，我对饼干开始产生了一种独特的依恋，只要我独处时，我总会不自觉的想念那饼干带给我的感受，仿佛有了寄托，仿佛有了陪伴，仿佛生活充满了甜蜜温馨的味道。我想也许只有当那酥香甜脆的饼干含在嘴里，经过味蕾的拥抱，唾液的滋润，一点一点随着时间变得柔软，潜入我们的身体，那些漫漫长夜也就无声无息的融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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