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摔碎了一瓶陈醋。
这是厨房里新来的一瓶陈醋,年纪轻轻,满脸深沉,它四十五度角仰望着抽油烟机,不无惆怅地说:“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
厨房里的调料和厨具们惊呆了,他们觉得这瓶醋屁事真多。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是一瓶深沉有内涵的陈醋,不也只是一个没有吹过油烟的小年轻?他还不知道这世上的凶险,不知道他身在厨房是多么幸福。众人心中升起一阵优越感,也许是来自久经烟熏火燎的感悟,也许是出于身为前辈的自尊。于是大家哄笑起来,厨房里顿时充满快乐的气息。
炒锅咳嗽了两声,作为这个厨房里的元老,他觉得自己有一种天定的义务,应当说些什么。他整理好自己的锅盖,挠挠锅底的油垢,向那瓶新来的陈醋说道:
“孩子,存在即合理……”
“这话是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用来驳斥唯物主义的妄论,”陈醋打断他,翻了个白眼:“我不知道你为啥突然引用它,这个问题和我们存在的合理性有关系吗?”
炒锅惊呆了,他觉得这瓶醋屁事真多。未经世事的人有什么资格用从书本里浮光掠影的只言片语反驳前辈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总结出来的真理?他气得拧开大火,把锅里煎蛋剩下的油炸得滋滋响,准备和这小年轻好好理论一番。
看到情况不对,电饭煲赶紧出来当和事佬。她先高唱一首《不气歌》,安抚安抚在爆发边缘的炒锅,然后和蔼地对陈醋说:
“阿醋啊,做醋不要这么冲啦~大家都是一个厨房里的家人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嘛~况且炒锅大爷是厨房里的长辈哟~他为厨房煎过蛋,他为厨房炒过饭!你看你呀,小小年纪,初来乍到就顶撞长辈,和一瓶生抽又有什么区别呢?”
陈醋觑着眼:“那您觉得我和一瓶生抽到底有什么区别?”
电饭煲一愣,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哎呀当然不一样啦,你,你看你这个瓶盖,它又亮又圆……不是,我是说我们都是厨房用品,各有各的用处功能,就仿佛呀,那个,一个大机器上的齿轮!我们要精诚合作才能维持这个厨房的正常运转你说是吧啊哈哈哈哈……”
陈醋白了她一眼:“谁说要和你们精诚合作了?!”
电饭煲惊呆了,她觉得这瓶醋为醋真差劲,屁事真多。她抚着胸口,赶紧掏出手机连看三篇养生文,还是不消气。这个新人太咄咄逼人,太格格不入,太……连要适应社……厨房的至理都要质疑,简直不可理喻。于是她呜哇呜哇吞下两口生米,独自闷了好一阵,不再理会陈醋。
一旁的加碘盐看不下去了,开口教训道:
“我说侬真的是不识好歹的啦,侬不和我们一起合作做菜还能去泡茶的呀?侬不和我们一起做菜为厨房作出贡献怎么体现自身价值的啦?知道侬这个生活环境呀,是好几代人拼命打下来的不啦?真不知道你姆妈怎么教你的啦……”
陈醋沉默了一会。
“我只是不明白……我们生来就要呆在厨房里吗?在我之前有那么多瓶醋,我之后还会有许多瓶醋,我就必须和他们一样不能有一点独特吗?我就一点选择的自由都没有吗?因为是这个厨房里的醋,我就非得倒进自己不喜欢的锅里,给没兴趣的菜调味吗?从来如此,就对吗?”
碘盐惊呆了,有些无法对答的窘迫:
“自由侬是有的嘛……醋加多加少……侬很重要啊,侬不合作集体就办不成事呀……集体……侬看看那香喷喷的菜……看看先辈们的努力……”
厨房里的物什不再平静了,开始窃窃私语,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这瓶另类的醋,眼光里有不屑,有讥讽,有怒气,还有掩藏得很好的不解与嫉妒。
“什么呀,这醋发酵太久脑子坏掉了吧?”
“要俺说啊,这孙子就是在扯犊子……”
“就是就是,什么都不懂,莫名其妙想这些有的没的……”
陈醋没再回话,他抬头看着窗外。
云缥缈地扬在空中,拉出丝状的痕迹,阳光畅快地洒下,洋溢在温暖的空气中。
“我一出生就被规定要当陈醋,这厨房又不缺我这一瓶。我不感到快乐,并不是因为我的心是酸的,也不是因为我抱怨些什么……只是我实在搞不懂我为啥要这样活着。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可我又必须待在这个厨房里,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是瓶醋……我为什么只是一瓶醋……”陈醋不知对谁说,目光散淡着。
碘盐觉得这瓶醋真是疯了!她说不出话,她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计较,会起皱;不生气,会长坨……
阳光依旧。
没人理陈醋了,他们觉得他屁事又多,又杠,又轴,还有点……不祥,绝望的气息。
陈醋突然觉得很累,怎么那么累,连站着都累;阳光还是那么好,怎么那么好,晒得人心里发慌,好到让人悲伤……
它一头从厨案上栽了下去。
惊呼声中,亮晶晶的玻璃在白瓷地上开出一朵透明的花,断裂的颈滚到煤气瓶下,黑红的液体顺着瓷砖隙流淌,谷物尸体发酵腐烂的味道充斥着厨房,说不好是酸臭是醇香。
摔碎的陈醋很快被收拾走了。
油盐渐重,氤氲着一团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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