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堂,下午三天,六号厅,三五个花圈相隔甚远,一个写着儿子陈望,一个写着前儿媳敖鹰,一个写着孙女陈迦文。三名花圈的赠送人在死者瞩目下吵得不可开交。
陈迦文被敖鹰死死拉着。她手持消防栓,口含浓痰,双目圆瞪,用目光射穿陈望。
敖鹰压低声音,“死者为大,死者为大。别冲动。”
陈迦文来了话瘾,不得不咽下攒出来的口水,回复母亲,“他根本不尊重死者意愿。爷爷要是活着,宁可要咱们去送行,也不让这个杀人凶手来!他凭什么不让你参加爷爷的葬礼!”
“我杀人凶手?”,陈望把康乃馨往地上一摔,脸发青,“你如实告诉我,两年前,船上发生了什么?我爸的病情为何下船后恶化得这么快!”
“爷爷病情早就恶化了!你多就看他一次?你当然不知道。他说他不觉得你是他儿子!”
“他觉得卖保险的是他儿子。你就是在利用我爸妈,达成自己的目的。”
敖鹰松开陈迦文,把地上的康乃馨摔回去,“我家小文是替你带你爸妈出国!不乐意你自己倒是带啊!”
“替我?”,陈望抹开嘴唇上的一片黄瓣,“老爷子说了,坐邮轮这三万,他自己出的!你们想蹭老人的钱出去潇洒,别把自己洗那么白!”
陈迦文一个激灵,嘴唇惨白。她听到母亲英勇上阵,大吼大叫,“那是老头子人格分裂犯了!是我们家迦文自己攒的钱!”,她也隐约看到走廊尽头,黑白照片上那张熟悉的脸正回望他们。地上是花泥和断茎,以及一地脚印。她退后两步,脑海中闪现出甲板上两个老人的背影。
那天,风景极好,天空极蓝,史诗号邮轮的旗帜在空中狂舞,一群老太太在甲板上舞蹈。爷爷陈飞扬抓着帽子,不安分的白发从帽檐往外探头,在空中飞舞,如几朵白花。他满脸欣喜地望着海的尽头,享受天际线上的一片虚无,几只海鸟追着船飞,它们躲过了爷爷丧失视力的左眼。扛着狂风,爷爷吼来东张西望的奶奶吴轻舟,“老吴,别看那帮怪老太太,你好好给我看看大海。知不知道以后没有机会了?好好看看!”
精神分裂症状越严重,陈飞扬越常讲“这是人生最后一次……”。
陈迦文最初不在意,没想到每一句都成了事实。想到爷爷临终前的惨状,她拉开互相推搡的敖鹰和陈望,决定扛起灭火器给陈望来一下子。灭火器半圈蹂出去,被一只手牢牢按住。她回头,惊异地发现一张熟识的脸。
棱角分明、络腮胡须、鸟窝似的浓眉、以及凳子般方正的鹰钩鼻。陈迦文记得这张脸,可实在回忆不起。她看看陈望和敖鹰,二位冤家同样一脸不解。
不速之客说,“陈迦文,我认为你爷爷不喜欢有人闹他的灵堂,也不希望有人给他儿子开瓢。更不希望他的宝贝孙女因此进了局子。”
十分安静。陈迦文问,“关你什么事?”
“我是你爷爷最好的朋友。”,此人笑了,看着还很是和气,“我也见过你,和你。”,他并未冷落在场的另外二位。
陈望眉毛一挑,“我爸还有朋友?”
不速之客平静地看着张望,“你父亲有很多朋友。”
陈望瘪瘪嘴,“你来干嘛?”
“你父亲陈飞扬临终前在我这里寄放了遗嘱。我来找你们约个时间,做一个遗嘱宣布。”
“遗嘱?给你?” ,他推搡起陈迦文,“是不是你在我爸走之前找人串通好了抢财产的?”
陈望的手脚被这不速之客几个闪电般的招数锁紧。他讲了一串脏话,四肢被狠狠地拧了一圈。
“那就明天下午两点,陈飞扬家见,我们把事情办了。”
对方松手,陈望像是被拉过劲的弹簧,松垮地立着。他大骂,“陈迦文,我爸爸会在天上诅咒你的。”
陈迦文压不住火气,灭火器方才甩掉了,新拳头又攥紧,要抛出去,给不喜欢的嘴脸凿个坑,又被这访客一招猴子捞月抓回来,“你爷爷说,你是他的掌上明珠。你的时间很宝贵,要珍惜,不要浪费在错误的人身上。”
爷爷的嘱咐软化了陈迦文浑身的骨头。她忍着发热的眼眶和酸痛的鼻腔,把拳头取回来,半响才察觉,拳头凭空握着半块黑蓝色石头,上面系着根被岁月蚀过的金绳。
“我是你乔麦爷爷。我们明天见。”,那人向陈迦文脱帽致敬,盯着楼道尽头的黑白照静默了五秒, 除此之外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传递,最后绕过一地残叶,干净利落地离开了。
乔麦爷爷。
陈迦文琢磨着这名字。记忆深处的水井爬出一条青蛇,在极幽暗、潮湿的怪林穿梭,潜入冰冷湖底、擦过鳄鱼肚皮,去到荒无人烟的对坡。时间错乱了。
她回到四岁那年那天。她在红色水盆里,坐得笔直。温热的液体挂在发尖,如褶裙角挂着的黑珠。吴轻舟的手抚过她眉头、额角,如两块玉的摩擦。老人指间的纹路被生活的一地鸡毛摩平。身后,陈飞扬把玩着一块诡异的石头。陈迦文在老人床下发现了它。这是块画着蓝眼睛的黑石。当世界被水声灌满,铃声响起。不知谁开了门,两个人在睫毛搭乘的拱门下列队走入。前面是个青年,后面是个中年。
后面的压着前面的肩,“老陈,儿子我给你送回来了。”
陈飞扬三两步冲上前,“乔麦!”
石头坠地,碎成两块。陈飞扬笑着拍脑袋,“你看我笨手笨脚。来,这是个好东西,以前从以色列带回来的。咱们一人一半。”
那青年径自走入房间,陈伽文只看到他鞋带飞舞。
”叫爸爸。“,吴轻舟说。
陈伽文未张口,青年进了卧室摔了门。吴轻舟砸门大喊,“你闺女在外面呢,快出来打招呼。”
门开了,吸进去一口大风。一双眼睛雷达般转着扫了整个房间,最终卡上陈伽文的双眼,“这不是我闺女。”
“陈秒,你出来!”,陈飞扬砸门,天花板跟着抖。
陈伽文的胖腿搭在澡盆外,扭着肉肚子把自己往外推。乔麦把她当只老鼠般提起,打量她的脸,“干嘛去呀?”
“出去玩。”
“不跟爸爸打招呼?”
“他不是我爸。我爸死了。”
“你妈妈教你说的?”
陈伽文摇头。
“好孩子。”,乔麦给陈伽文裹上浴巾,扛她去了楼道。他们并排坐着。窗外,阳光正烈,直直砸入眼球,刷白世界,“你喜欢你的生活吗?”
陈伽文一动不动,“我喜欢爷爷奶奶。”
“好孩子。”
陈迦文打量起这人。罗马雕塑般的脸,配上马刷般的胡须,以及黑云般的眉毛,“你是什么爷爷?”
“什么?”
“你是王爷爷,李爷爷还是吴爷爷?”
“哦,孩子,我是乔麦爷爷。”
一声巨响,先前那青年大踏步走来。他光着上身,瘦骨嶙峋,肩膀纹着鳞片。吴轻舟追出来,“你这样伤孩子的心。”
“他不是我的小孩!”,陈秒挑衅地看陈伽文,似乎在等待四岁幼童亮出自己的拳头,“我马上就有自己的小孩了!”
一只拖鞋飞出来,没中,青年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陈飞扬追来,破口大骂,“不管陈伽文是不是你小孩,她是我唯一的孙女。不管你以后生八个、十个,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也别让她们叫我爷爷!”
当晚,陈飞扬宴请了乔麦。他们买了稻香村的蒜肠、猪肘和松仁火腿。全是肉,深红、粉红、泛白地摆了一桌。这段饭吃得极快,主题围绕着陈伽文的童年和未来。未来是光明的。在那之后,乔麦便消失在陈伽文的记忆中。
再次相见,已是十年后。陈伽文又高又壮,是全班最重的人。她肌肉瓷实,大腿粗壮,特别压秤。那天回家,天色很晚,只因她没扛住校门口的香气,特地排队吃了碗粉。回家后,乔麦已经在了。他头发白了许多,身材也佝偻了。但稍弯的脊背给强壮的男人带来了魄力和味道。
那晚,他们打包了全聚德。那是个令人难忘的日子。
前一夜,陈伽文将人生中完稿的第一部小说打印装帧,决定周末便寄到城市各大出版社。这文稿被吴轻舟翻出,又被陈飞扬抢去。他们一致同意,投递不可能激起任何水花。第二天,老人们靠着地图和大巴来到出版社,亲自请编辑过目。编辑说,“这孩子是鬼才。她写得内容市面上能懂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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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两口兴高采烈地打道回府。中途,吴轻舟去了菜场,陈飞扬便独自拿着书稿踱步回家。想着孙女被夸“鬼才”,他很是快乐,看云卷云舒,一只苍蝇飞入眼中,直接被泪花黏住,因而直至回家,眼眶都红得像火圈。陈飞扬说,他在路上抹眼泪时,十年未见的乔麦爷爷提供帮助,又是吹又是洗,爷爷逼着他回家吃饭。
那晚,陈伽文了解了乔麦的信息。他是科学家,可爷爷同岁。家庭信息不详,家庭地址不详喜欢黑蓝色--是的,没有单一喜欢颜色,但喜欢这种搭配。其次,他与爷爷的相识来源于记忆形成前的偶然,细节无可奉告。
推杯换盏间,陈飞扬的目光没离开过乔麦。
那天离别时,乔麦如一个传奇般,走在月光地毯下。陈伽文一抬头,正好目睹陈飞扬眼中的掉落的泪珠一颗。也就一颗。乔麦消失了,陈飞扬搂住陈伽文,拉起吴轻舟,回了家。
在那之后,再一次命运交汇是在陈飞扬口中。那是再往后十年,陈飞扬大喊,“乔麦,快跑!”。第二日清晨,老人只承认这是一句梦话。大家都把他嘲笑了。
再那之后,便是在陈飞扬的葬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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