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想要自杀的女人,“救”了她女儿
01
“你都多大了,还不会做饭,以后离家了谁惯着你?”
“这不有你吗?等我工作了花钱请你做饭!”
学生时代的暑假格外难熬,除了燥热的天气让人心烦意乱,还有母女之间的各种拉扯,让家中充满“火药味”。
我叫刘小麦,打小跟着妈妈长大,而她作为家庭主妇,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却一直在以她的“认知标准”要求我具备“贤妻良母”的技能。
我不想学,因为自己打心底不愿像她活在“取悦”他人的“套子”里:日常围绕一家人的生活展开,外人什么小忙都应下,不爱自己,却又特别在意他人的眼光。
2005年,我上了小学,开始肆无忌惮地和她顶嘴、冷战,我会觉得她对别人好,胜过爱我,还经常当着亲戚的面说我“太自私”。
有一年春节去外公家拜年,我又开始发脾气,嚷嚷着去赶集凑热闹,没有一个人理我,我妈就当着大伙儿的面说:“这孩子也不知随了谁,还是她表哥省心。”
听到这里,我立马冒火,两手抓起旁边的椅子就往地上一砸,然后冲她吼:“你就知道表哥,以后你要他养你吧,我只养爸爸!”
那一刻,心里是有点恨妈妈的,怎么不哄哄我呢?其他人还在旁边继续拱火,笑着说:“你妈妈不要你了,要你爸爸以后给你找个后妈。”
我气冲冲从外婆家跑回了自己家,告诉奶奶他们笑我,妈妈也不喜欢我。奶奶拍拍我说:“以后咱不去你外婆家了!”
小时候的我,一直对此不解。以至于后来一和妈妈吵架,我就骂她“是个大傻子”,她说我“是个没良心的”。
这种“相爱相杀”的局面,一度让我费解,与其说是怨她,倒不如说是我心里有些“瞧不起”她,忽视了她默默付出的爱。
2011年,我刚上初中不久,学校要开家长会,我才知道我和妈妈之间的爱,一直都处在失衡状态。
班主任和我说:“你这次考得不错,作为优秀学生发言后,让你妈妈也讲讲教育心得。”
“不必了,我妈她不会,肯定不行!”
“你给她写一篇稿子,她照着念就行。”
“算了,她不会上台的。”
班主任摇摇头,没继续强求。她看着我能发言,会为我高兴吗?我不知道,因为我在妈妈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流程结束后,班主任让我们拿出早已写好的一封信,交给父母。
我那封信,内容是:你平时能不能夸夸我,你和爸爸辛苦了!
我怨她,也感谢她,就像她在外人面前总是说我不懂事,但那封信,她却藏了许久,一直放在箱子里。
02
2014年,妈妈胸口长了肿块,需要做手术。一家人忙着给她联系医院,只有我还不知事地在学校准备中考,不曾主动去看妈妈。
家里人也不告诉我,那刻我才发现:原来,这个为家操作的女人,很少得到真正的关注。
随后,她在湘雅附二切除了肿块,但术后护理并不到位。由于家中只有爸爸一个人挣钱,老人又年迈没有精力,想联系近亲帮忙照顾一下妈妈,所有人都在推脱,妈妈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而大医院床位一向紧张,妈妈的伤口还没愈合就急匆匆出了院,导致感染,又去市级医院进行伤口二次缝合。
医生缝合完还说:“这个病人是真厉害,缝合不打麻药还没坑一声!”
听到这里,或许有人觉得她很能忍,但她在电话里也会不好受地告诉我:“我在医院,你都不曾问过我一句,你太自私了!”
一个人的痛,不仅是在身上,也可以是心上。我的冷漠伤害了她,亲人的推诿也伤害了她。
难怪很多人都说,在医院不仅能看遍生老病死,还能洞察人间冷暖。没发生意外时,只觉得太遥远,等亲历一次后,才明白现实极为残酷。
好讽刺的人心,可又让人无力反驳。
“如果说,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你会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给你好生伺候着呗!”
这是我第一次想用柔和点的对话,来缓和与她的关系,更确切地说,我想听妈妈好好说一句关心我的话。
没有意外,她的答案藏着被我过往看不见的爱,而她也在点滴中让我感受到这份爱,只不过爱得过于沉重,让她几近忘我。
谁也没想到,四年之后,身为女儿的我,和妈妈一样,在湘雅附二进行就医。不同的是,我身边有妈妈陪伴,可当初我却不曾在她需要关怀时到场。
“所以,什么是库欣呢?还有得治吗?”在医生办公室,我这样问医生。
“像你这种情况,完全治愈的病例不多,接受治疗后,复发与否得看情况,但手术后,能缓解相关症状。”
陌生的对话,让我的心情格外沉重,妈妈不懂,到了病房,就慌乱地给我爸打电话:“闺女要做手术,但情况复杂。”
“你先不要急,先听医生怎么安排?等几天我再过来。”
看着镜子里那张胖到可见血丝发红的脸,我第一次觉得曾经傲娇的眼神变得空洞,似也体会到了妈妈当初的那种无力。
原本很少上网的她,也开始在网上搜索长沙的旅游景点,她说:“你想要去铜官窑古镇看看吗?还有橘子洲头,在你术前,要不出去走走?”
我摆摆头,拉起病房中的帘子,隔开与其他病人的视线:太丑了,我不想让别人看到,甚至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03
“这孩子得的什么病啊?”病房里的一位阿姨打破了沉默。
“也不清楚,做了一堆检查,医生说是什么激素太高,做不做手术,还得会诊。”我妈如是说。
那位阿姨试图和我聊天,一番交谈下来,发现她比我想象中要乐观很多。我俩不是一个病,她只说入院前有“低钾”的症状,随时都有可能昏倒。
她丈夫和儿子轮流给她送饭,我会不自觉想起我妈一个人住院时的无助,便感慨说:“你儿子对你真好!”
“你妈对你也不错!”
一句简单的礼貌回话,却显得有些讽刺:我妈对我是很好,但我对她却有所亏欠。
病房里,有些窒息,也最能看到人的柔软。
就像妈妈用她的方式安慰我:“你看,你旁边的这个女孩子,才14岁,刚才给你送了一支魔法棒。还有刚入住的那个病人,都将近50岁了,一个人住院,还给你分享蛋糕。在医院,也要让自己保持良好的心态呀,可别这么闷着,不然怎么好好治病?”
我点点头,虽无意强行高兴,但也不想拂了这份温暖的善意。
“出去走走吧!”这是入院后,我主动提出和妈妈一起散心,也算是想冷静下来聊一聊。
“昨天的家族群你看了吗?做外贸的那个远方堂叔,在国外感染流感没抢救出来去世了,他的两个儿子没了爸爸。好可怜!”我提及了这样一个沉重的话题。
在那一刻,我有些担心与难得一见的专家会面后,就此发生难以承受的后果。进了医院,表面上再坦然,内心其实也有一份恐惧,就像每个病人都希望医生给自己肯定的答复一样。
我走在妈妈身旁,等她接话。
“是啊,孩子挺可怜的。但意外到来时,我们依然会存有一丝希望。就像你那位堂叔去世前,也在医院接受了治疗,或许只是当地的医疗水平跟不上,才会这样。”
是啊,突然有一天,被告知得了无法完全治愈的病,难道就不治了吗?少有人会放弃,更多人还是会尝试。
医生找我和妈妈谈话,给出了两个治疗方案:切掉结节增生多的左侧肾上腺,减少糖皮质激素的分泌;两边肾上腺都切除,终身服药。
结合医生的建议,和家人商量后,我选择了前者。
手术很顺利,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我妈妈,不能吃东西,她只能让我先忍忍,然后用棉签给我嘴唇蘸水解渴。怕我醒麻之后又睡过去,她便依照医嘱一遍又一遍唤着我的“名字”。那是我打小以来,最想刻在脑海的声音。
04
由于是微创手术,医生嘱咐我隔天就下床活动,这样恢复更快。但我怕痛,每次都要妈妈扶着我,像是小时候刚学步时那样,小心翼翼又充满爱意。
在妈妈的照顾下,我不到一周就能出院。后面我的病理报告出来,也没异样,妈妈心中的那块大石也就放下了。可在随访过程中,医生告诉我:“库欣又遗传的可能,建议给你妈妈也做个检查。”
这话从医生口中说出来,其实求证的意味不明显,大多是八九不离十,建议检查更多还是为了让我和妈妈能有个心理缓冲。
可纵然结果和医生的判断一样,妈妈是库欣,甚至皮质醇激素水平比我还高,但妈妈拒绝治疗,她说现在也没有问题,没必要浪费钱。
治病也叫浪费钱吗?我想不是。
我生病了,家人尽心尽力为我治,妈妈生病了,她只觉得是过于“内疚”。因为她没有工作,在亲友眼中,就只会“花”爸爸的钱。
她做肿块切除手术时,曾有人对我爸说:“要不是你家媳妇这毛病,估计你过得要比现在潇洒很多!”我妈还在病中,这话传到她那里,显然比缝合不打麻药还要戳心。因此,面对治疗的机会,她坚持不做库欣治疗手术。
我爸爱她,也尊重她,听了她的话。我更是想着,根据自己的预后情况,再多关心妈妈的身体状况,以表示我不再和她对着干的孝心。出院后,我把医生的嘱咐记在心里:记得复查,带上你妈妈。
我没忘记这句医嘱,妈妈却有些抗拒。
大概在她心里,谁都要比她重要,后面两次她能和我一起复查,完全就是怕我出问题,即便她的精神开始恍惚,内分泌开始紊乱,她也执拗地坚持不做手术。
05
可她的固执,只能让疾病与她共生,并非一件好事。当我得知她开始“失常”时,显然并发症已经不可控了。
有一天,我还窝在校外的出租屋里准备期末考试,突然接到我爸的电话:
“你妈被送进了康复医院,你有时间就过来看看吧!”
我来不及问他是什么情况,那边就急匆匆挂断电话。好在学校和医院不远,我赶到医院后,就看到瘦了一个度的妈妈,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两眼放空。
在这之前,有医生给她做了心理评估,重度抑郁。可爸爸说出的一番话,却道出了更复杂的情况:
“那天,你妈给你外婆去拿包地补贴。你外婆说少了500元。你妈就去村支部问支书,别人说已经发了。
这事你舅舅他们也都知道,就让你妈别在意,可能是老人忘记了。但你妈这人,有点儿认死理,只听进你外婆的话,就为这500块跑了好几个地方。
去了村部,信用社,公安局。你外婆都不在意了,你妈还计较没发。
后来,你妈不知是神经太紧绷着了,还是怎么了。突然说和她交涉的工作人员要害她,见到一个东西,就曲解成是有人要报复她。
这才来了医院。”
我长吸一口气,然后旁边做心理评估的医生听完后,建议去精神科看看。最后,在精神科医生的诊断下,妈妈确诊了精神分裂症,当时的情况,得先在医院住几天。
这一次我懂事地留在医院照顾妈妈,临近期末也没课,就让爸爸回家了。那几天,妈妈一直和我说:“她觉得生活没意思,出院就要被人抓起来。”
当时看她这样子,我挺害怕的,害怕她回不到以前,也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事。
神奇的是,和那些病人相处的日子,妈妈情绪也平复下来,甚至交了几个朋友,开导别人。所以,妈妈病了,真的仅仅只是生理上的病变吗?
我想,她的内心也是孤独的,就像我陪着她时,她会问我的学习,未来打算;也会在其他病人发病时,要我别对他们抱有成见。
一个人可以有多悲哀?大概就是把所有的善意都给了别人,却唯独忘了怎么好好爱自己。
06
半个月后,妈妈出院了,开了一包药,医生说:“药不能断,后面看情况加减药量。”
沉甸甸的药,配上我年少老成的“沉重”,觉得自己的世界都笼罩着乌云。之后我把妈妈带到出租屋,算是照应几天。
她看到我堆放的垃圾食品,还有齐全却没开封的油盐调料,眉头紧皱地说:“让你住外面,是想你饮食上多注意,你这估计都没做过饭吧。都多大了,能不能学着点?”
“有你在,我就不用学。”
她闲不住就开始收拾我的辣条、方便面、自热小火锅,又在我的“带领”下,去了菜市场,买蔬菜、鱼肉,说是给我补补。
我本想说,不用这么麻烦,她刚出院,我可以带她在外面吃。但妈妈照顾我惯了,我似有些打趣地说:
“我不能再补了,都长了一身‘福气’了。”
“趁我在这几天,给你改善下伙食,净吃些没营养的,身体能调理好就奇了怪了!”
她和我在一起时,应该是开心的。但她的病,是个问题。我拿起手机,在微信列表中找到当初给我治疗库欣的医生,问了一句:“库欣会导致精神异常吗?”肯定的回复让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
倔强的妈妈,不爱自己,也就没人在意她了。
她在我这儿住了几天回家后,不少人都在劝导妈妈,但在我看来,无关痛痒。
“平时别想多了,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在家也没干重活,多出去走走,别好好一个人和自己过不去!”
“你这日子比谁都好过,还有哪里不高兴的!”
诸如此类的话有很多,就像不懂抑郁症的人,认为他们是玻璃心一样。妈妈的情况,只会比抑郁症更严重。可大家的“好心”,不得当,只会给妈妈造成二次伤害。
也有人要我多开导妈妈,但我已成年,不能时刻陪在她身边,是遗憾,也是亏欠。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每月定时给她买药,每天给她打视频,让她的情况稳定些。至于其它,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07
妈妈吃的药,有一定的副作用。或者说,精神类的药,一向都是这样。能够让人情绪和精神状态稳定,但也让人昏昏欲睡,变得没有活力。更要命的是,会使人发胖。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持续飙升的体重,不是有福,只会让身体健康亮起红灯。妈妈的生理周期开始变得不正常,每天的睡眠时常也在拉长。我回家时,在药物控制下,她的精神状态确实稳定了,但走路太久就腿痛,吃完饭就想睡觉,让她无比烦躁。
她说:“不想吃药了,治也治不好,还满身疲惫。”
“你现在不吃药,后面愈发严重,只会花费更多钱!”我有些生气她的无所谓,只能叫醒她。可妈妈犟起来,谁的话也不听。
等奶奶发现她昏迷在床上时,两盒药已经被她全吃完了。同样的自杀方式,她用了两次,两次都进了急诊ICU。
妈妈第一次进ICU时,医生给她进行了血浆置换,两天后就醒了过来。她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孩子呢?我想见我孩子。”
随后,我急匆匆地赶到医院,妈妈告诉我有人要害她,她要出院。我默不作声,一时不知怎么办。一旁的医生开口道:
“你现在是上大学吗?”
我点点头。
“难怪,你妈以前在家都围着你转,你这一离家,她也失去了重心,一心念着你,也只有你能‘治好‘她”。
是啊,从小跟着妈妈长大,她照顾我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依恋这种关系呢?妈妈睡着后,我在医院的长椅上睡了一夜,好冷,如同我当时的心一般。
那次,妈妈救活了。可第二次服药自杀,她没那么幸运。
医生做心脏复苏按压了30分钟,才让她恢复心跳。随后送入急诊ICU时,只能靠仪器保持生命体征,毫无醒来迹象。三天后,医生告诉我们,妈妈已经脑死亡,告知后续风险后,需要家属做选择。
事实上是通知救治没有希望了。
妈妈去世后,我再想起她时,只能通过她的手机。
08
她的手机密码只有我知道,我删除掉那些删了她的“好友”,就只剩17个联系人了。第一次发现她的圈子好小,可她曾是那么热爱生活。
有时翻起她的朋友圈,也会想起她不幸的原生家庭:
外婆家三个孩子,妈妈是老幺,却不受人待见,什么活儿都要她干。结婚后,爸爸就让她留家好好管教我,打理家庭,农活儿什么的,爷爷奶奶也不让妈妈干。
外人都说我妈幸福,可这种幸福,为什么后来渐渐被“破坏”了呢?原生家庭的伤害,让她养成了讨好型人格,她竭力把善意给了他人,可这样,会很累。
大概,她真的撑不住了。
小学都没毕业的她,留下了一封遗书,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挺心酸的。如今我再想起,才发现往昔对她的误解,藏满了爱。
在我说她对表哥太好时,实际上,也是想拉近我们表兄妹的关系吧,至少长大后能互相照应;她让我学做饭,只是想让我一个人时,也能好好吃饭,照顾自己;她学不会拒绝,是想得到外界的认可。
或许,一个人的离开,才能让另一个人懂得。只不过,在我从摘掉任性的标签时,没有机会向妈妈说一声抱歉。我曾想要救赎妈妈,可没想到是妈妈“救”了我。
用大家最不想看到的方式,救赎了我脆弱不堪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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