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的是你独自一人老去

我怕的是你独自一人老去

小时候，奶奶在我心目中无所畏惧。她能面不改色的徒手从火堆里拿出烤得滚烫的红薯，她能在我被虫蛇吓得哇哇大叫时赶来将它们一脚踩死，她能穿过漆黑恐怖像是藏有无数妖魔鬼怪的夜晚独自去地里劳作。她的身影在那时就像是屋前挺拔高大的那棵参天枣树。

    有一天，在奶奶又很冷静的在我的惊呼声中踩死了一条拇指大的蜈蚣后，我终于忍不住问她有没有害怕的东西。我清晰的记得那时她的回答，她说，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体型庞大的猛兽，没有东西能让她害怕。说完之后，她停了停，又补了一句，如果我有足够对付猛兽的东西，那就算是猛兽来到我面前我也不怕。小时候的我因为听村里人讲了很多鬼故事，又问那如果妖魔鬼怪来了呢？她却笑了笑说这世界上没有妖魔鬼怪。我不肯放弃的说，你天天要拜菩萨，还说这个世界上有神仙存在，那为什么就一定没有鬼怪存在呢。奶奶难得严肃的和我说你敬菩萨，菩萨它就在，你不怕鬼怪，鬼怪就不在。我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最后说，奶奶，如果我怕鬼怪呢。奶奶说，你怕的话，那鬼怪就会出来啊，所以我们不要怕，它们自然就没有了。小时候的我虽然心底还有着很多的疑问，但一贯以来对奶奶的依赖让我相信了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鬼怪可以吓到奶奶的。

我怕的是你独自一人老去

或许这世界上我们深信不疑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被毫不留情的打破。

    我慢慢长大，一步步的远离。我的身高窜的飞快，奶奶的背脊却一日日地被时间的重量越压越弯。和奶奶并肩行走时恍然发现自己竟比记忆中总是高大挺拔的奶奶高出了一个头。

    上高中后，忙着学习经常好几个月不回家，弟弟也迷上了游戏一回家便把自己关在房间。村里与奶奶相识的同一辈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去世。奶奶不喜欢看电视，不会玩手机，平日大部分时间便都用来忙地里的农活了。可是这唯一可以让奶奶忙起来的事情也因为奶奶除草时不慎从后山滚落摔伤了腿而被爸爸严令禁止了。

    我记得，那天爸爸将奶奶的农具翻出来全都丢到了废弃的垃圾场的时候，我分明在奶奶浑浊双眸中看到了泪光。屋前奶奶嫁来时亲手栽种的枣树在那年没有结枣。在那个冬天的晚上，电闪雷鸣，屋前的枣树轰然倒地。

我怕的是你独自一人老去

  自奶奶腿脚受伤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多走几步便会气喘吁吁，头晕耳鸣。

    从前奶奶总会搬两三只高脚凳放在门前，奶奶便坐在门口，夏天时摇一把蒲扇，冬天时温一壶开水。地里干活累了的老人家，中午时分从门前经过时，便总喜欢过来讨一杯水喝，坐下来与奶奶聊上几句。或是谈谈田里的收成，或是说说家长里短。明明是每次都是差不多的话题，奶奶却总是聊的眉开眼笑。

    然而以前能和奶奶聊上几句的老人家近几年来却是几乎没有了。依旧是夏天时摇一把蒲扇，冬天时温一壶开水，要等的人却已经不在了。门口只剩了奶奶越来越佝偻的背影与几张鲜少有人却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高脚凳。

    我不知道在这样的一段时间里奶奶独自一人是如何度过的。

我怕的是你独自一人老去

高考前一个月，因为连续几个月没有回家，就想着趁这次放月假把以前落在家的教材拿到学校去，考试之前再看看。还没到家，先遇上了村里与我同年级的一个女孩的妈妈。她看到我就把我拉住，用一种很是奇怪的神色和语调对我说：“你当心点，你奶奶她疯了。”

    乍一听到，我不敢置信，只觉得她肯定是在开玩笑。

    我带着满腹的狐疑往家里赶。远远的还没到家，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屋门前的熟悉的身影与那几张高脚凳。我朝她喊了声奶奶，她没有回头。我到了她的身前。看到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衣服，满头银发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心想，奶奶这不还是好好的么。

    “奶奶，我刚刚叫你怎么不答应我呀，”我有点责怪地问道。

    “唉，奶奶老了，耳朵听不见了。”

    我发现奶奶一直没有抬头看我。

    “奶奶你一直低着头做什么呀”。我蹲下身来，与奶奶对视。突然发现奶奶的眼神相比以前要涣散许多，像是没有焦距般。即使我与奶奶对视，却依然觉得奶奶并没有看我，而是穿过了我在看向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这时我弟还没有放假，他还在上高一。家里还是奶奶一人。因为下午还要赶到学校，把教材整理好以后，还是有点在意之前那个人说的话。又因为每次问奶奶身体怎么样她都说还好，所以我便打了个电话给爸爸想知道奶奶最近有没有生病。

    谁知道爸爸却说奶奶最近精神状况有点不好，要我多和奶奶聊聊天，还说姑姑这几天一直在家陪奶奶，现下可能是出去有点事，等下就回来了。我跟他说我只是回来拿书下午学校还有课。他说好那你赶紧收拾一下去学校吧。

    刚和爸打完电话，姑姑便回来了。一看到我，姑姑便说，“燕儿你回来啦，我刚在东边地点头摘了点白菜和大蒜，你这次回来待几天啊？”

    “我回来拿书就准备走，下午学校还有课。”

    “哦，你马上高考了是吧。”

    “嗯，还有一个月。”

    “那你好好学，考个好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让你奶奶和爸爸都过上好日子啊。”

    我点头，却是苦笑。

    姑姑说完放下菜篮子，把我拉到一边。

    小声对我说，“你爸和你说了你奶奶的事吗？我这几天都陪着你奶奶，她现在脑子有点糊涂了。”

    我更加觉得莫名其妙了，奶奶明明很清醒啊，刚刚还给我煮了鸡蛋面。

    我问姑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前两天有人路过时看到我奶奶坐在门口哭，去问时却发现我奶奶像看不到人似的盯着一个地方，边哭还边喃喃自语。然后村里人便打电话给我爸，我爸在外打工抽不开身便让姑姑过来陪奶奶待两天。

    “但是奶奶现下不是好好的么？”

    “她白天是看着像没事，但是太阳一下山，你奶奶就总是自说自话，还总抓着棍子往地上乱打。”

    我还是觉得很难以置信。我决定再打个电话给爸爸问个究竟。

    “爸，奶奶到底怎么了，姑姑说……”

    爸爸沉默了一会说你奶奶她没啥事，等下你收拾好就赶紧去学校吧，别耽误了课。

    没等我再问，爸爸就已经挂了电话。

    我想既然爸爸不想说，那我自己去问奶奶。

    奶奶一开始还说没事，在我不依不挠的追问下，终于说出了事情的始末。

    奶奶说，想不起是哪天了。只记得那天她和平常一样在门口等了一天，依旧没有人来。等到黄昏时，她模模糊糊地突然在门前的树下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在树下边哭边喊着奶奶。奶奶被她哭得心烦意燥，便对他说，你哭什么呀，我还没死呢，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奶奶，我的孙子孙女都还在学校呢。小男孩还是没有停下来。奶奶有点不忍心了，就对小男孩说你进来喝杯水吧。小男孩于是进了屋。这一进小男孩就直接躲到了楼上再也没有下来。小男孩在楼上天天哭泣。还带了另外几个小男孩上楼一起哭。

    自小男孩进了屋，每天一到黄昏，就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挤进屋里，或许也不能称之为人。有时是一大群高矮不同穿的花花绿绿打着赤脚的小孩，有时是中年人，有时是老人。无一例外都打着赤脚，穿着花花绿绿，哭哭笑笑地叫她奶奶。他们进了屋后便再也没有出去过了。屋里站不下了，他们便像茧一样挂在墙上，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都是。他们白天见不到人，可一临近黄昏，就会出现在屋里。他们有的还会和奶奶说话，就像奶奶以前的老友般聊地里的收成，扯家长里短。奶奶便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姑姑还说奶奶晚上有时会突然坐起来，喃喃自语，又突然大哭起来，一哭就是一整夜。

    我听得心惊胆战。急忙和奶奶说那你不要怕他们呀，他们一来你就闭上眼睛睡觉，就当他们不存在好了。奶奶却是叹了口气说：“可是我怕呀。”我竟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

    奶奶还说小男孩还在楼上哭呢。可我分明没有听到。我不死心地带着奶奶上楼去找，可是上了楼，奶奶又说小男孩去了天台，上了天台奶奶又说小男孩又下楼了。总之奶奶见不到小男孩身影却总能听到哭声从楼上传来。

    我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奶奶。她说这些话时也从来低着头不看我。

    那天我想留下来陪奶奶。可是爸爸却急忙回来把我送到了学校，说奶奶没有很大事，让我回学校安心复习。后来我打电话给我姑姑才知道，我爸他请了两回巫婆来家里做法事，说那之后奶奶就已经没事了。

    可是上次过年我回去，分明见到奶奶床前交叉放着两把刀，床后放着一口棺材。

    奶奶也和我说她没事了。

    可是在外地上大学在家待不了几天的我又怎能知道奶奶的孤独与恐惧呢。

    当屋里空空荡荡奶奶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的时候，我想奶奶是恐惧的吧。奶奶只是想要一个人陪她说说话罢。于是一屋子的孤独也就成了可以说话的鬼神。

    你怕的话，它就在啊。

    我消除不了奶奶的恐惧。有天晚上，我听到了奶奶磨刀的声音。

    原来孤独是比猛兽还要厉害的存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