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翻看夏双刃编《非常道Ⅱ 1840-2004中国话语》（北京出版社2006年版），见到第6页一段文字，兹录于此：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抓了奉天行政长官臧式毅，为诱使他投降，特许家属送饭进牢。臧的母亲便将一块鸦片烟贴在碗下送入，希望儿子服毒殉国。但臧最终还是决定投敌，当他被释放回家，却看到母亲已经投缳自尽，以身为诫！
生命是宝贵的，可是，人之为人，还是有比偷生更重要的大义在焉。臧母的投缳，是在拿自己的生命为儿子赎罪。这样的母亲和这样的毅然赴死，使臧式毅的生变得没有任何亮色！我们可以对臧式毅的偷生表示理解，但更该对这样的母亲表示敬意。这可以说是中国乃至全世界家庭教育史上最令人震惊的一课。
记得米兰•昆德拉也写过一个别样的母亲。在《小说的艺术》里，昆德拉讲述了他在一个老朋友家里目睹的小场面。这位老朋友曾于1951年布拉格的斯大林分子审讯期间被捕，但她以非凡的勇气拒绝承认有罪，因此被判终生监禁，15年后平反获释。出狱后，她与儿子一同生活。昆德拉去的这天，她正“痛心而愤怒地”为25岁的儿子而哭泣，原因乃是儿子睡过了头之类的小事，而她则希望儿子严格约束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昆德拉因此感叹道：
黨永远无法对这位母亲做到的事，这位母亲却在设法对她的儿子做。她强迫他认同某种荒谬的谴责，强迫她“寻找他的过失”，进行一次公开坦白。
昆德拉得出了一个结论：
那种在重大的（看上去不可思议和毫无人性的）历史事件中起作用的心理机制，和这种控制私生活（非常平凡和十足人性的）情境的心理机制，其实是一回事。
这一类事，就经常发生在我们身边，可是，却被昆德拉率先揭示出来了！
我不否认一个人在一个复杂的历史、文化背景下，其思想的复杂结构会影响其在关键时刻的抉择，但是，我相信有些事情或许也不会那么复杂。往往一个小小的、极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导致一个人做出令人们大惑不解的举动来。这个母亲以自己最不愿意承受的方式，来逼迫儿子承受。而她的动因，她相信——我们大家也都相信——是对儿子的爱。
这样的爱是人性的么？是能够被儿子接受的么？
那个奉天行政长官臧式毅的母亲，以死的方式，让儿子知道了什么是爱——爱是不可被亵渎和玷污的神圣信仰和生命准则，爱是人之为人的尊严，爱是对肉身苦难的担当！
而昆德拉笔下的那位母亲，在自己政治信仰的支配下，又以与政治压制毫无二致的责难和控制，来企图支配儿子的私生活。她似乎以政治的方式，来演绎着她同样是发自内心的母爱！这样严苛的母爱里，是对肉身的严酷监禁，是对琐屑事物的严格把持。细节是可爱的，但是，细节也是残酷的。不仅母爱如此，所有的情感和思想都如此。
政治渗透进并扭曲了个人的私生活，这就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社会群体的悲剧。
两个母亲，就是两面镜子，不仅照见天下的母亲，也照见天下的父亲，照见天下的子女。
我突然觉得，臧母是个基督，她以死救赎了儿子，以死阐释了什么是生；而那位昆德拉的好友，却是一个政治家，或者一个党棍，她将比她所受过的折磨更为严厉的折磨，施加到了儿子的身上，她将轻松的生，弄得压抑而沉重。她并把这样的残酷，同样称为爱。
我一直认为，爱，无对错，方式才是重要的，有合适与不合适之分。不注重合适方式的爱，往往会走向爱的反面。
反思母爱，突然觉得，我们往往将很神圣的母爱，添加了很多个人的因素，甚至因此将母爱扭曲了。所以，我在想：是母亲通过母爱来验证（或者向世人证明）了自身的神圣和高大呢，还是母亲通过母爱向自己的内心倾注了对自我的爱？
究竟该如何爱孩子呢？这不仅是母亲应该考虑的问题，也是所有即将为人母、为人父的人要考虑的。爱，是该指向孩子的将来呢，还是该指向父母自己的将来？
死生亦大矣！在有些时候，平凡生活中的这类小事，往往有着比生死关头的严肃问题，更为严肃，更有深思的价值。
（阿良 《夜之华：阿莨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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