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秘密。”我抽了口烟,对梁子说道。
露台上风很大,他努力地打了几次火,都失败了。他抬眼看了我一下,示意他在听,然后继续努力点他的烟。
我深吸一口气,说:“我能毁灭世界。”
梁子点点头。
“把你的烟借我怼怼,这风太大,我打不着火。”他有些心不在焉。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我有点恼火,“我说我能毁灭世界!”
“毁,灭,世,界。”我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就是这么整个地球,所有人,楼房啊马路啊,所有的一切,只要我一个念头,嘭一下,甚至可能都没有这个过程,就都没了!”
梁子看起来也有点不耐烦了,一把把我手上的烟抢了过来,说:“我知道我知道,毁灭世界,我八九岁的时候也这么想过。”
他把两支烟头怼在一起,用力地嘬着他那支,暗红色一亮一暗,跟呼吸似的。他嘬着烟头,活像一个叼着奶嘴的巨婴。
“诺,还给你,妄想症患者。”梁子终于弄着了烟,把我的烟还给我。他心满意足地抽了一口,用力地吐了一个烟圈。可惜露台风太大,烟雾刚离开他的嘴就被风扯成了一绺一绺的灰线。
“说吧,到底啥事,这大晚上的找我来这破地。”他迎着风又来了一口,舒服得眯上了双眼。
我有些沮丧,我说:“我跟你说过了,我能毁灭世界。”
“说正事。”他烟下去得很快。
“我说了,我能毁灭世界。”我又重复了一遍,比他还急。
“哦。”梁子抽完了烟,把烟头往我身上一丢,转头就走,留给我两个字,“傻逼。”
露台上就剩我一个人了,又冷又黑。我傻站了一会,风吹得我有些头痛。我把烟往嘴边送,嘬了半天,感觉有点怪,才发现半天没动,烟都熄了。
“傻逼。”隔了半晌,我也只能这么愤愤地说道。
半夜我忍不住,又给梁子打电话。他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如果有人能够相信我,那也只有他了。
电话响了一遍,没通。我又拨了第二遍,梁子才接。
我还没开口,他就先抢过话头。他说:“你有病吧。”
我没说话。电话那头听见他咳嗽起来,还有打火机咔咔的声响。我也掏出一支烟。
“我真的能。”我说。
“明天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吧。”他说,“你真的有病。”
“还有。”他又接着说道,“这事别跟别人说了。”
“我真的……”我话没说完。
他打断我:“也别跟我说了。”说完,电话就挂了。
我终于还是去看了心理医生。
对方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人,他没像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只是一身便装,坐在桌子前面,对我伸出手,请我坐下。
“您好,医生。”我小心翼翼。
“您好。”他彬彬有礼,对我报以微笑。
“我其实也不知道怎么说,最近有个问题一直困扰我。”我紧紧张张,不知道怎么措辞。
他笑笑,好像对这种手足无措的病人司空见惯。他给我端来了一杯热水,还细心地加上了杯托。
“不着急。也别紧张。你有什么事情慢慢说,一点点说。”他也给自己端了一杯水,坐回桌前。
我说:“我能毁灭世界。”
医生点点头,他在我的病历上写着什么,然后抬起头来问我,“能不能稍微说得具体一些?”
我有点激动,继续说:“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个能力的,或许是几个月前,或许是几年前,或许是最近,我只有最近才清晰的感受到。我察觉自己有了一种特殊能力,那就是毁灭世界。”
“这个能力很简单,也很直接。在我的感觉里整个地球就好像是我手中的一颗鸡蛋,只要我稍稍动一动念头,就可以轻易地捏碎它。而这种能力好像是只有这么一项准则,我只能毁灭这个地球,而且是毁灭得连渣都不剩的那种。”
我挥动着双手,显得有些滑稽。
“就好像我这么轻轻一想,整个地球就没了。”
医生听了一半就停止了书写,他抬起头来盯着我看,他脸上是那种司空见惯的怀疑,还有一种莫名的同情。
他问我:“你这个能力有什么发动的前提或者条件吗?”
“没有。”
“那你能不能先随便摧毁个什么给我展示一下,比如这支笔。”
“不能,我只能毁灭地球。”
“那也就是说,你这个能力,一旦用处来就是同归于尽的境地,没有一点退路。”
“……对。”
“那也就是说,你没办法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
“……对。”
“可是不一样!”我一下子站起来,“我也以为是自己胡思乱想,可是那种感觉真的不是作假,就是那种你一念之下真的会发生的那种肯定感,还有毁灭前的那种恐惧感,那种仿佛把你整个人扔到空中不停坠落的恐惧感。我是真的有这种能力!真的!”
“你先别激动。”医生对我笑了笑,“谁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
“虽然没办法证明你有,但也没办法证明你没有。”他把病历本合好,递给我。
我也对他挤出一丝笑,接过了病历本,上面只是写着很潦草的几个字,妄想症。
走出心理诊所,天色已经很晚了。不巧的是还正好赶上了下雨。我没带雨伞,很狼狈地赶到公交站台避雨。
“先生,先生。”旁边有人喊我。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她也没打伞,头发都湿着一绺一绺地搭在脸上。她怀里抱着一只小小猫,毛色纯白,尾巴上带着一点黑,看上去才刚出生不久,脖子上有一道恐怖的血痕。它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奄奄一息的样子。
“先生,先生。”她喊我,很急迫,“求求您救救它。”
幸好梁子开了家宠物店,当我急急忙忙地找到他时,他还能不耐烦地给我开门。直到见到那只垂死的小猫,他才急迫起来。
忙活了好一阵子,这只小猫的命才算保住了。梁子给小猫挂上点滴,盖好毯子,才顾得上招呼我们。
“你们再晚来一会儿,就不一定有救了。”梁子娴熟地掏出烟,也递给我一根。我摸出打火机,刚刚淋雨都弄潮了,打了三两下,只有闷闷的转轮声,不见火苗。
梁子叼着烟没点,他招呼我们去外面坐。
“里面可别抽烟。”他看了眼小猫睡得安稳,才轻轻带上门。
走出来,女孩默默拽了拽梁子的衣服。
“谢谢你。”女孩认真地对梁子说道,“谢谢你救了它的命。”
梁子摆摆手,他默默抽口烟,说:“你不用谢我,这都是我该做的。”
“您真是一个高尚的人。”女孩说道。她借了把伞,等不及雨停,就跟我们告辞了。
“我明天再来看它。”她又鞠了一躬,“谢谢你。”
送走女孩,我跟梁子回去屋里,他找了一套干净衣服让我换下,而他自己又去看那只小猫了。
我有点好奇,他对其他的宠物可没这么上心。
他若有若无地问我心理咨询的结果,我含含糊糊没有回答。我问他这只猫的问题,他倒是回答得很干脆。
“你看到它尾巴上黑色的胎记了吗?之前有人从我这里买走了一只同样毛色的宠物猫。算算年龄,它也差不多可以做妈妈了。”
“我觉得是我的错。”他说,“人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宠物,而宠物却不能选择合适的主人。从这里离开后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没有人知道。它们可比我们无力多了。而我这种为了钱就能随便决定他们命运的人来说,可配不上什么高尚的墓志铭。”
“而且你看到了吗?”他眉眼间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东西,“它才刚出生,它还没活过,就要死了,太不公平了。”
雨停了。
我也跟梁子告辞了,他还有事情要做。我没说明天再过来,他也没问。
街上还是水渍渍的,路上都是一汪一汪的小镜子。
我沉头走着,没由来的,我脸上突然挨了一拳。
很痛,我感觉自己的牙齿好像都摇晃起来,右半边脸应该都高高地肿了起来。我因着这股力道跌跌撞撞,一下子摔倒在水洼中。
噗。
黑水溅开,我身上的衣服变得黑黑白白,一片污浊。
“你,你没事吧?!”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抬眼一看,却是那个女孩,那个求着我救救小猫的女孩。只不过她身边站着几个头发花花绿绿的混混,他们扯着女孩的胳膊,眼神轻蔑地看着我。
“就是他吗?”其中一个混混开口道。女孩没说话,他抬手就是一巴掌。
“就是他吗?”他狞笑。女孩仍旧没说话,她只是捂着脸拼命地摇头。
“你不说是吧?那我问他。”混混向我走来,他冲着我肚子就是一脚,“你把猫藏哪了?”
猫?我愣了一下,随后就猛地蜷起来。他刁钻地用脚尖戳着我的肋骨,我耳边似乎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声响。
他冲我怪笑着,挥手喊来几个人,拿过来一个笼子。笼子里血肉模糊地趴着一滩东西。
我长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一下子把我的脑袋按在笼子上,于是我的眼睛里满是血,还有一根毫无生气的黑白尾巴。
那些血顺着我的眼睛一下子涌到脑子里,涌到四肢百骸,我感觉自己好像快要爆炸,然而我却一动不动。我被他们按着,只能在水洼里扑腾,像一只濒死的鲤鱼。
我问自己,“你不是能毁灭世界吗?”
我一念之间有所有人的生杀夺予,我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力的人,而我现在却像死鱼一样被人踩在水洼里动弹不得。
被侮辱,被暴力施以暴力。我好像被一下子关进那恐怖的笼子,身旁是血肉模糊的猫尸。
我问自己,“你不是可以毁灭世界吗?”
是啊,我可以毁灭世界。只要我一个念头,这些恶心的人,这些死不足惜的人,所有的黑都将终结。
我咬紧了牙。
而那个瞬间,我却回想起那只垂死的小猫。
“而且你看到了吗?”他眉眼间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东西,“它才刚出生,它还没活过,就要死了,太不公平了。”
楼房啊,马路啊,星球啊,花啊草啊树啊,好人啊,都将重归虚无。
我松开了拳。
我睁开眼。
耳边是一遍一遍不倦的敲门声。
“来了。”我冲门外喊了一声。却还在想自己怎么能在这大白天睡着。
睡着,等下。我怔住了。
我摸向自己的脸,脸上白白净净,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
门外的人还在敲门,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声音又急又重。
“来了来了!”我只好去开门。
我打开门,却发现是梁子,他有些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走进来。
“我发现一个秘密。”他说,“我能够……”
我没有留神听他下半句话,却看见他身后跟进来一只小猫。
它毛色纯白,冲我摇摆着黑白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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