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

当小侩子手第一次提起行刑刀，走向刑场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下午，冷冰冰的老侩子手说要教他砍一块猪肉，那块猪肉看上去特别大，从猪颈肉开始，他摸着一整只猪的形状，整只手都被腥臭给沾满了。

在这个坐落在都市之外的村子里，那时候小侩子手还没有成为侩子手。老侩子手也刚从行刑场退下来，当一个一心一意的猪肉佬

但村里的人都不喜欢这个外来者，尽管他每次在砍猪肉的时候能精准无误地不差偏厘的给人切下最完整的一块，而不用思考会不会被人诟病，他向来独来独往，仿佛像是知道别人议论他什么似的，无碍都是说他晦气，卖的东西也晦气。整个人也充满戾气。

小刽子手还处在什么都好奇又叛逆的年岁，越是被人诟病害怕的地方，他就越要去。

于是村人连着小刽子手一起排挤，本来小刽子手也不用怎么在意。毕竟自己也是个小流浪汉，不知怎么的被拐到了这里，被拐的那一家觉得他太过喧闹，也把他丢到了外面，但小刽子手只是过着从前的生活，扒一扒东家的剩饭，又去偷一偷不要的衣布。偶尔趴在墙头听同龄大小的孩子们从书塾出来嬉闹，就这么一天天长大，遇到了老刽子手。

老刽子手自认为和善地把他拎出去一次又一次，拿扫帚从墙上打下去，像丢东西一样丢他出去。他弄脏了他的屠刀。

小刽子手觉得老刽子手当屠夫的时候，手起刀落的样子很是干脆，比大部分人干脆一些，又加上一些武林幻想，他就想象老刽子手应该曾经是一个行侠仗义的武林刀客，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再来两碟花生米。

但这些想象都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每每在清晨蹲在墙头看老刽子手切猪肉砍猪骨的时候，老刽子手总是在洗手，小刽子手每次都问，老刽子手只是瞪了他一眼，说，干净。

忘了一提，小刽子手是听村里人叫老刽子手，心生向往，觉得应该也是个很让人敬佩的名称，所以自称为小刽子手。

“你真的以前当过刽子手吗？”

老刽子手在抽烟，抽烟的手微微一顿，抖落了一些烟灰，又悠悠地盯了他一眼，吸了一口吐了出来。什么话没有说。

“那可不可以告诉我刽子手是不是就把那些最坏的人都砍了。”

“我可不可以把村头老黄那个恶人给砍了，他总是把猪食混在剩饭里一起丢到我面前。还说这就是准备给我吃的”

“可如果不是我看到他从猪圈里捞出来了，我是不会知道的。”

老刽子手喑哑的声音仿佛被烟烫过一样，终于开口问他，“那你吃了吗”

小刽子手不甚在意故作老成地学习老刽子手的语气，“吃了，味道也还可以”

小刽子手在烟雾缭绕里看到老刽子手嘴角好像努力扯出一些什么，他就在心里暂时认为老刽子手也认同他的礼貌吧。

“可是古来圣贤都说，君子还是什么的，不受嗟来之食。”老刽子手悠悠地说。

小刽子手继续摊手，没再继续搭话。可是我饿啊，饿还能不吃吗。

然后看着老刽子手站起身来，熄灭了烛火，又确认了一眼，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

“你适合当刽子手，但是你不应该当。”

他只听进去了第一句。

就欢天喜地地离开了村落。因为他想是时候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一则早就知道自己适合这一块，自己心也是死的。

可是人心是不是死的，从来作为当事人是不能判别的。

他偷走了老刽子手的菜刀，很重。

可是直到他走，他也没有去问老刽子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砍过无数坏蛋。

成为刽子手根本不需要什么门槛，砍得准就行了，有个师傅带着什么都好说。要是一刀没砍好那就再补一下，只是这样一来没人敢用自己。有些时候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砍一下是砍，砍两下就不是砍。后来知道，都是当刽子手的，手起刀落是最基本的专业素养。

砍一下是命，砍两下是残忍。

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从来不用听自己刀下人到底所犯何事，正午一到，他只需要提着刀砍下去就可以了。精准无误的，如同当年老刽子手砍一块猪肉，同样是砍，却有很多讲究，有时候也有家属来给他许多银钱，让他好打发一些，让他痛快一些，哪个角度骨头比较容易一下去，哪些地方比较折磨人，但他也不需要去想那些，都是工作，没什么不同的，他跟路边卖猪肉的是一样的。

但别人看他不一样了，刽子手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有很多无辜的鲜血被纳入其中了。

他也从来不屑于问，毕竟重点从来不是他说了什么，有没有说什么，而是在他们心里已经认定了事实会是什么样子的。

他又想起来在他还没被拐卖之前的那个下午，他向那时候他的收养人问，“姥爷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那么小黄是大女儿的女儿，小君是小儿子的儿子，对于小黄来说，舅舅的孩子小君应该是小黄的表弟，那么换过来，对于小君来说，姑姑的孩子小黄应该是小君的堂姐。这么算下来应该是对的吧。”

然后那个收养人拿出了藤条，拼命地抽打他的后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抽打他，往死里抽，他感觉自己的脊椎要断了，他感觉自己的胸腔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给包裹了，他感觉自己要彻彻底底和这个鞭子融在一起了，天气也很炎热，他有太多的疑问了只是没有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知道活着的感觉，酸涩的和血的腥臭，他也不晓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咬着自己的衣服熬了过去。

老刽子手问他，“为什么你最后还是要吃掉那口饭”

小刽子手诚实地回答他“因为很饿”

小刽子手在那个下午之后也开始喜欢在沾满猪血的盆子里洗手，然后再举到自己的眼前，确认自己指甲的间隙。

很好，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