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王潇作品（库尔勒《与书为伴》读书、文创群）——
拾麦穗的外婆
我是陕西华州人，在疆十年，为参加专业知识培训，今年又归来。如今家中只有七旬又七的外婆，自己一个人生活。我没有家中钥匙，敲了半晌门，没人应答。外婆出门基本不带手机，我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只好蹲在门口等着。
正午的太阳高高的挂在天上，我蹲的腿脚有些木，便起身在院子里转悠。虫鸟的叫声在我耳旁“吱吱”作响。家中大门正对南山，我们所谓的南山就是秦岭山脉的一处，因为在我们的正南方向，就被称作南山。山上稍大点的树依稀可见，远远望去，一片郁郁葱葱。这就是我的家乡，我的家。自从两年前外公去世后，这院子里的竹子，许多叶子都开始枯黄了，唯独蔬菜长得还算精神。
外婆拖着个蛇皮袋子回来了，袋子里装满了什么东西。她走到门口，看到了我，放下手中的袋子。她小心翼翼的跟我打着招呼：“你是露露？”自从两年前爷爷去世后，外婆整个人像霜打了的茄子，无精打采的。一时间，她腿脚也不好了，眼神也失去了光彩，就连耳朵也有些背。
于是，我喊道：“奶，你不认得我啦？我是露露。”（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就去世了，我没有见过亲奶奶，加之从小长在外婆身边，便一直以为她就是我奶奶。直到初中，才知道我的奶奶和别人的奶奶不一样。她是外婆，但因着叫惯了口，便也就这么叫了。）
见果真是我回来，她笑的合不拢嘴：“哎呦！我娃咋回来啦？回来咋不跟奶说。”外婆操着一口纯正的陕西关中口音，她一边用顶在头上的帕子摸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笑着嗔怪我。
我说每次回来你都担心我路上不安全，就爱瞎操心，我就自己回来了。外婆转动着钥匙，打开了大门。我拖着行李进了房间，拿出水杯，准备倒水喝。
“乃我娃回来你妈知道吧？”外婆并不看我，她把拾回来的麦穗倒在客厅的地板砖上，继续说道：“嗯，伢我娃回来的正是时候，你看我拾了两袋子麦，我哈熬煎的咋把这（麦穗）晒出去，叫公路哈过来的车把这碾赶子，明早我娃给奶帮赶忙，把这晒到公路上能行吧？”外婆直起腰杆，又擦了擦她额头上落下的汗珠。
见我手里拿着水杯，她赶紧伸手接过去：“我娃害渴？我给我娃倒水，我烧的煎活计（烧开水的意思）。”我笑着看她，本想说我自己去倒水就行了，外婆却已经抢走了我手里的水杯。不一会儿，她端着水杯递给我：“给我娃，害烧，小心赶。”外婆问我在家待几天，我不敢回答，怕令她失望。于是岔开话题：“奶，咱一哈给我爷上坟去能行吧？”
——“一哈不行，阿达有红哈（下午的意思）去上坟的，要去明早去。你明个儿不走么？”外婆关切的问道。
“不走。”我笑着说。
然后我和外婆一起把家中的被子拿出房顶晒了晒。又去集市上买了点蔬果。路过街西头，又给外婆买了一身衣服，她推拖着说不要不要，但我见她其实挺喜欢的，就给她买了。她像个孩子样的，回来赶快试穿给我，反复的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然后我们扯了会闲话，不等天黑就各自睡去了。
第二天我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大概是旅途奔波，我睡的死沉，竟不知，外婆已经把麦穗全都搬到路上晒出了。我心里有些许愧疚，回来一趟，一点活也没帮衬着干。外婆见我醒来，说让我等一会，孜卷（一种陕西地方小吃）已经在锅里了，一会就熟。
我去路边看了看麦穗，它们已经被碾出了一颗颗裸露的麦粒，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我蹲下，仔细检查了，嗯，几乎都破皮而出了。于是就回家拿了两个蛇皮袋子，一个簸箕。我用簸箕把它们拢在一起，一簸箕一簸箕的装进蛇皮袋子。不一会，我也干的满头大汗，出汗让我觉得无比畅快。
这时，奶奶过来了。见我已经把麦子都收到蛇皮袋子里，她笑着夸我：“我娃是个好娃，你看我娃多勤快！”然后，她微微弯下腰，盯着地上看：“你看这是不是还有几颗没拦净？娃呀，不敢糟蹋粮食，这一颗一颗麦不容易。你看你爷在世时，就不浪费一颗粮食。”外婆陷入对外公深深的思念中。她皱着眉头，额上豆大的汗珠，顺着两鬓的白发往下淌。她取下顶在头上的帕子，擦了擦汗水，又把擦过汗水的帕子向后扬起，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我心中自觉惭愧，赶忙蹲下，用手把地上所剩无几的几颗麦粒连皮带土拨拉进簸箕里。我双手拿着簸箕，把里面的土往外簸了簸，才又倒进蛇皮袋子。
“嗯——”外婆遗憾的长长的吁了口气，她从对外公的遥思中回过神来：“伢整这人都不拾麦了，拾麦的都是我这些老婆子，整这人会享福，不缺吃不缺穿，你看这阿达（到处的意思）都是粮食，么人拾，也么人嫌糟蹋么。”外婆嘴里嘟囔着。
我跟外婆一前一后，拖着两个装满麦子的蛇皮袋子，没有丰收的喜悦，只有淡淡的忧伤。
然后，外婆把我叫到整栋房子的东面，那里有外婆种的蔬菜。她左手依然撑着自己并不那么利索的左腿，右手捧着刚结出一串果实的圣女果。外婆怜爱地看着这一串果实：“你看这一个个碎蛋蛋长得亲不亲？亲太！再过一半个月就熟啦，熟了我娃能回来吧？”她热切的看着我，我不能说不能，我说能。“哎！整这菜贵滴太，我种点菜，我吃的新鲜方便还不花钱。你看这地方多美，我娃年轻着干事哩，老了还要回这地方哩，不敢把整好这地方撇喽。”我默默的听着，轻轻的点了点头。
晚上，我跟外婆坐在后院门口乘凉。外婆说她现在跟着自乐班子学唱戏，刚学会了两首秦腔。我赶紧提议让她唱给我听，外婆也没推辞，就给我唱了起来。她唱到：“人人都想把官坐，谁是牵马罪等的人。”她唱的戏名我也不清楚，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但一曲听罢，我听出了唱戏人对人生变故的宽恕和底层人民对命运悲苦的无奈。这无奈和宽恕交织在一起，凸显了三秦大地上普通劳苦大众勤劳朴实坚韧不拔的优秀品质。
第二天我们去集市上的纸活店买了些纸钱。坟地离我们来回有三公里路程。我担心外婆身体吃不消，就提议叫个车拉我们去坟地。但外婆嫌花钱，坚持要走路去，还说是锻炼身体。我没有反对，跟着外婆步行去了坟地。路上我们遇到一个老奶奶，她正弓着身子在一片麦茬地里拨拉着。外婆上前跟人家打招呼：“你哈拾麦穗哩？你这晌午热成这，你不敢醒一哈再来？”老奶奶只把头转过来说道：“乃我么事做么，你看这麦撇地里可惜的。”然后她又低着头拨拉着一桩桩麦茬。外婆双手交叉在背后把头转向我：“你看伢外人勤快成啥，外大年龄啦，哈歇不哈！嗯——”外婆长长的叹了口气，继续背着手向前走。
给外公烧完纸回来，路边地里的苞谷苗子都老高了。外婆发现路边长出田地的麦子，她艰难的弯下腰，扯断麦杆，把麦穗扔进篮子里。我见状，接过外婆手里的篮子，把苞谷苗地里行间没被收割机收干净的麦穗拾进篮子里。
烈日灼灼，无情的紫外线直击我脆弱的皮肤，我并不害怕。我深知我是一名律师，可能需要维持较好的形象，但我首先是农民的孩子。我爱脚下这片土地爱的深沉，更爱生活在这片热土上赋予我生命的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