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莱的悬崖[1]
文/卡尔维诺
在报纸头版谈论一位诗人,是件冒险的事: 你得作“公共”论述,强调诗人对世界和历史的独特看法,以及他诗中蕴含的道德教训。你说的也许有理,但你会发现这同样适用于描述另一位诗人,发现你的讨论根本就不能捕捉这位诗人诗中那明白无误的音调。因此,让我尽量紧贴着这位诗人诗中的精髓,尝试解释为什么蒙塔莱——他如此厌恶任何仪式和如此远离所谓的“民族诗人”形象——今天的葬礼是一件整个民族都能认同的大事。(令这个事实含有更特殊意义的是,他在世时,意大利各大响当当的“宗教”,都难以把他视为信徒,相反,他从不放过嘲弄每个“神职人员,红衣或黑衣”。)
我愿意先指出一点:蒙塔莱的诗歌,其文辞、节奏和所唤起的形象,都具有明白无误的精确性和独特性:“那道闪光/令树木、墙壁发白,/令它们在片刻的永恒中惊愕。”[2]我不拟谈论他丰富多变的词汇,这种才能其他意大利诗人也都高度拥有,且常常与一种繁复甚至冗赘的特质联系在一起,换句话说,在一定程度上恰恰与蒙塔莱背道而驰。蒙塔莱从不浪费子弹,他寻找最合适的时刻所需的独一无二的表达,并把它孤立起来,使它绝对无可替代:“忐忑不安,我们穿过荆棘丛。/我这地区的野兔开始在那个时刻鸣叫。”
让我把话说白。在一个通用语和抽象词的时代,文字被用于描述一切,文字被用于既非思考也非说话,这种语言瘟疫从公共空间蔓延至私人空间。而蒙塔莱是一位准确的诗人,合理遣词造句的诗人,确切使用术语的诗人。术语被他用来捕捉所描写的经验的独特性:“一个小点,一只瓢虫在榅桲树上发亮,可听见一匹小马被马梳弄得直起后腿,接着我便滑入梦乡。”
但是,这种精确用来告诉我们什么?蒙塔莱向我们描述一个被毁灭之风搅起的旋涡似的世界,我们没有立足之地,唯一的依靠,是悬于深渊边缘的个人道德。这是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世界,也许甚至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世界。或许,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有点儿不在这框架内(在我的历史记忆的电影馆里,那些已有点残旧的画面下所显示的,是翁加里蒂简约诗行的字幕[3]); 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过后不久那一代青年眼中的不稳定的世界,构成了《乌贼骨》的背景。同样地,也正是对另一场大灾难的预见,构成了《境遇》的氛围;而大灾难本身及其灰烬,则是《暴风雨》的主题。《暴风雨》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浮现出来的最佳诗集,哪怕是当它谈论其他事情,它实际上也是在谈论那场战争。一切都蕴含其中,甚至我们战后的焦虑,以至今天的恐惧: 原子弹的大灾难(“阴暗的撒旦,将降临泰晤士河畔、赫德逊河畔、塞纳河畔,扇动他那磨损得半垂的沥青翅膀,告诉你: 时刻到了。”),还有过去和未来的集中营的可怖(《囚徒的梦》)。
但我想强调的,并非蒙塔莱直接的呈现或清晰地表达的寓言:我们生活其中的历史状况,被视为一种宇宙性的状况;就连最微小的大自然的身影,在诗人的日常观察下,也被重塑成一个旋涡。我要强调的反而是诗的节奏、诗的韵律、诗的句法,它们本身都包含上述倾向,自始至终贯穿于他的三本杰作。“在小小沙暴中,旋风把尘土卷上屋顶,卷向空荡荡的广场,那里马匹低头嗅着地面,驻立在闪耀的酒店窗前。”
我提到个人道德经受历史大灾劫或宇宙大灾劫,这种大灾劫可在顷刻间消灭人类脆弱的痕迹;但必须指出,尽管蒙塔莱远离任何与他人的交流或迸发的团结,但在他的诗中,每个人与其他人的生活却总是互相依存的。“需要太多生命来造就一个生命”是《境遇》中一首诗的令人难忘的结论,在诗中,飞鹰的阴影给人一种毁灭感和复兴感,这种毁灭感和复兴感弥漫于每一生命和历史的延续性中。但是,来自大自然或人类的可能帮助,永远是一种幻觉,除非它是一股细流,从“只有炎热和荒漠在螫咬的地方”涌出;鳗鱼逆河而上,直到河流变得细如发丝,才找到安全的繁殖地;阿米亚塔山的箭猪要来到“怜悯的涓流”处,才能够解渴。
这种艰难的英雄主义,诞生于生存内部的贫瘠和岌岌可危,这种反英雄的英雄主义是蒙塔莱对他那一代人的诗歌问题的回答:在邓南遮之后(以及在卡尔杜齐、帕斯科利或至少帕斯科利的某一方面之后)如何写诗(以及如何顶着他们写诗)。翁加里蒂以求助于最纯粹的文字的灵光来解决这个问题,萨巴则以恢复内心的诚实——这诚实亦拥抱感染力、亲情、感官享受:这些都是人性的标记,却被蒙塔莱拒绝,或认为难以启齿。
在蒙塔莱那里,没有安慰或鼓励的信息,除非你接受这一意识,也即世界是敌意和贪婪的。正是在这条崎岖的路上,他的论述承接了莱奥帕尔迪的论述,尽管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同,就像跟莱奥帕尔迪的无神论相比,蒙塔莱式的无神论更令人困惑。蒙塔莱的无神论总是充满超自然的诱惑,然而这些诱惑立即被他的基本怀疑主义挡开。如果说莱奥帕尔迪不屑于启蒙时代哲学所提供的安慰的话,那么在蒙塔莱那里,提供安慰的是当代非理性主义。对非理性主义,蒙塔莱是逐一掂量,然后耸耸肩把它们扔掉,让他脚底下的岩石表面不断缩小,那岩石是蒙塔莱这位海难者顽强地紧贴着的悬崖。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亦愈来愈坚持一个主题,就是死者活在我们身上的方式,每一个我们拒绝让其消失的人的独特性:“一个生命的姿态,这生命不是另一个生命,而是它本身。”这几句,来自一首纪念他母亲的诗,诗中有飞返的群鸟,缓坡的风景,还有死者:这是他诗中积极意象的保留剧目。今天,最能表达我们对他的怀念的心境的,莫过于他自己这些诗句:“此刻,岩鹑安慰永眠中的你,那是一群零乱但快乐的鸟儿,飞向梅斯科岬新收获的斜坡。”
还有就是继续读“进”他的诗集。这无疑将确保他的长存:因为不管细读和重读多少次,他的诗都能一打开就吸引读者,却永不会被耗尽。
1981年
(黄灿然译)
[1] 引诗中的译文参考多个英译本,见前文译注。--译注
[2] 精确或准确,除了指对事物的描写(这在译文中还是能领会到的),主要还指词语在其语言传统的脉络里的精妙。因此,这里译文所见的精确,可能只是原文的太阳的余晖,甚至连余晖也够不上。--译注
[3] 意思是说翁加里蒂才是描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代表性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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