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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之一(加了章节)

第一部。之一(加了章节)

作者: 石头水晶 | 来源:发表于2017-05-24 01:02 被阅读0次

翘盼

没有丝毫迹象,马戏团到了。

事前没有通告,市中心的柱子和布告栏上没有传单,当地报纸也没作报导或登广告。它只是在了,而昨天还不在。

高耸的帐篷黑白条纹相间,全不见大金大红。除了紧邻的树木和四周围地上的青草,完全没有色彩。黑白相间的条纹抵着灰的天空;数不清大小形状各异的帐篷被一道精致的锻铁栅栏围进一个没有色彩的世界。即便是由外可见的小块空地也是或黑或白,或是漆绘或是洒了粉尘,也或是施着马戏团的魔法。

但是它还没开张。眼下还没。

不出几个小时,镇上每个人都听说了。下午,消息传遍好几个镇子。口口相传是更有效的宣传,是传单海报的铅字和惊叹号所不及的。这消息惹人注目又稀罕,一家神秘莫测的马戏团蓦然顿现。人们惊诧着那些最高的帐篷的撼人高度。他们盯着那座就在大门里,没人能形容得上的钟。

白漆字的黑牌子挂在大门上,写着:

暮夜营运

黎明关闭

“什么马戏团只夜里开?”人们询问着。没有人答得上。而黄昏才近,大群人众已聚在门外。

你在里面,当然。好奇心拿住了你,好奇心就是这样。你站在夕阳残照下,扯起脖子上的围巾抵御着夜风的寒凉,你要等着亲眼看看究竟什么马戏团只在太阳落山后开放。

大门后的票亭能看得清楚,关着,上着闩。帐篷止静,只风过处,极轻地泛起些波动。马戏团里唯一的动静是那座分分钟嘀嗒走动的钟,倘若这般雕刻奇迹也能称作钟。

马戏团像被弃置,空荡荡。但是在秋叶干爽的气息下,你想你闻着夜风送来的焦糖味。一丝淡的甜蜜浮在寒冷的边缘。

太阳全落进地平线,余晖由黄昏转为暮霭。周围的人等得不耐烦起来,大片脚步纷杂,嘟囔着不再费这力气,要找个暖和地方消磨这一晚去。你也盘算着要走,这时开始了。

先是砰地一响,在风声人声中勉强听到。像沏茶的水壶要煮开时那么轻地一响。这时灯光来了。

细小的灯火开始闪烁,遍及所有帐篷,整座马戏团仿佛被亮极的萤火虫覆满。等着的人们目睹着这一场照明表演一时静下。你身边有人不禁轻叹。一个小童见了欢喜地拍起手。

帐篷全亮起,在夜空下闪耀着,这时招牌出现了。

横越大门顶部,遮掩在铁卷花饰背后,更多萤火虫似的灯光忽闪着亮起。灯燃起时砰砰响着,有的还伴着一阵耀眼的白火花雨和小缕轻烟。靠近大门的人不由连连后退。

开始,灯光轨迹只是随机。然而当更多的灯亮起,便看出灯原是按写好的字母排列的。先认出一个C字,随后更多的字母出来。单独一个q,好几个e。当最后一盏灯砰亮起,烟雾火花散去,这座华美闪耀的灯匾终于能认得了。你往左探身,好看得清楚,你见上面写着:

Le Cirque des Reves

人群中有人会意地笑了,有人皱了眉,不解地看着身边的人。你旁边的小童扯着母亲的袖子,央告着要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梦园马戏团。”母亲回答。小姑娘开心地笑了。

这时铁门抖动起来,锁开了,仿佛是自做了主张。大门朝外扭开,迎接人们进来。

现在马戏团开了。

现在你可以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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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原基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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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梦园马戏团由一系列环形构成。或许这是因为“Circus”这个词的起源,它衍生于希腊语“kirkos”,意为“圈”,或“环”。马戏团的历史感表象虽得到诸多首肯,它却很难算是一家传统马戏团。它并非圈了若干马戏台的独一座帐篷。这家马戏团却有着一簇簇金字塔般,或庞大或纤小的帐篷。帐篷坐落在环路间,圈在环形栅栏内。循环往复,绵延不已。

—傅瑞珂.席森 1892年

梦想者是只在月光下才寻到途径的人,他的惩罚是先于世人见到黎明。

— 奥斯卡.王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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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邮件

纽约 18732

*******************

这位人称大魔法师普罗斯比罗的人经由剧院接受大量的信件,然而署名给他却内附着一纸自绝书的信却是头一回,信仔细别在一位五岁小姑娘的外套上送来也是头一遭。

送女孩来剧院的律师不顾经理抗议拒做解释,只耸耸肩,行过脱帽礼,就紧忙丢下她。

剧院经理不用看信封也知小姑娘是给哪位送来的。一双正从一团不听话的棕色发卷下张望出的亮眼睛和魔法师的如出一辙,只小些,更溜圆些。

他拉了她的手,她的小指头便软绵绵吊在他的手心儿里。剧院虽暖和,她却不肯脱去外套,问她为什么,也只断然一摆头。

经理带女孩儿去了他的办公室,不知还能陪她做点什么。她安静坐在一把不大舒服的椅子里,头上一排过往作品的镶框海报,周围是一箱箱门票和收据。经理给她端了茶,还额外多加了一块方糖。可是茶在桌上放着,没碰过,快凉了。

女孩儿坐着不动,也没有不安生。她两手交叠膝上坐得稳稳当当。她视线低垂,盯着还没大够到地面的靴子。靴子一个趾头有了小块的擦痕,但是鞋带的蝴蝶结却系得工工整整。

封着的信封挂在她外衣第二个纽扣上,一直到普罗斯比罗进来。

门没开,她就听着他了。他脚步重,在大堂里回响。不像经理的步子小心翼翼,出来进去好几回,静得像猫似的。

“还有一个…您的邮包,先生。”经理说。他开门引着魔法师进了那间狭小的办公室,自己便溜走料理剧院别的事去了,无意目睹这场团聚会演成什么样。

魔法师扫视办公室,他手里一叠信件,一条镶着明晃晃白绸滚边的黑绒披风拖在身后。他原指望会见着个礼盒或是板条箱。直到女孩儿抬头看他,一双眼睛分明就是他自己的,他才明白剧院经理指的是什么。

大魔法师普罗斯比罗见到女儿的当下反应只一句:“啊,该死。”

女孩儿又看靴子了。

魔法师掩上身后房门,他打量女孩,把那叠信丢在桌上茶杯旁。

他从她外衣上扯下信封,别针却留下紧连纽扣,不为所动。

信封虽写着他的艺名和剧院地址,信里却称呼着他的本名,郝客特.博文。

他草草掠过信中内容,写信人意欲挑起的任何情感撞击至此便惨遭落空。他只停在他认为唯一相关的事实上:现在留给他监护的女孩儿,显然,是他亲生女儿,她叫奚黎亚。

“她该叫你米兰达。”这位人称大魔法师普罗斯比罗的人噗嗤一笑对女孩说。“我猜她是不够机灵,想不到。”

女孩再仰头看他。黑眼睛在卷发下眯起。

桌上茶杯震动起来。裂痕抖着划过釉面,波纹划破平静的茶面,杯子坍落成一摊碎洒花瓷片。冷茶积上茶托,滴落下,在光亮的木地板上留下粘的水痕。

魔法师敛了笑。他一皱眉回看桌子,泼了的茶由地板缓缓渗出。碎磁片立起,绕过茶水重组。杯子好端端重摆好,热气渺渺腾进空中。

女孩盯着茶杯,瞪圆了眼睛。

郝客特.博文戴手套的手抓住女儿的脸,审视了片刻她的神情,才松手。指头在她颊上留下几道红印子。

“你大概会挺有趣儿。”他说。

女孩儿没说话。

之后几周,他几次要给她换个名字,可除了奚黎亚,她都不应。

*

数月之后,一旦确认奚黎亚已准备妥当,魔法师自己也写了一封信。他没注明地址,信却依旧飘洋过海,到了彼岸。

************************

绅士

伦敦 187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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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是极有限签约演出中的最后一场。大魔法师普罗斯比罗已有时日未曾光顾伦敦舞台,签约仅为一周,且不含日场。

门票,尽管标价高得离谱,还是很快告罄。剧场爆满,外面虽已秋凉瑟瑟,场内的女人们却多是扇子离不了手,不住地抵着低胸礼裙扑扇,驱赶着浸在空气里的闷热。

夜间某一时,这些扇子倏地都变作小鸟。鸟儿群起绕场一周,博得满堂掌声。鸟儿回来,逐一落在各自主人膝头,又是折好的扇子,掌声只愈响。只是有人诧异得忘了拍手,惊诧地把那羽毛扇,蕾丝扇在手中来回翻弄,热也全顾不得。

一袭灰衣坐在舞台左侧包厢里的人却没鼓掌。不止这个,整晚他没为哪个绝技鼓过掌。他望着台上人,目光冷静审视,整场演出目不转睛。他戴手套的手没一次抬起拍过。对那些引着着了迷的观众连爆出掌声,惊叹,时而尖叫的戏法他眉毛也没挑一下。

演出结束,灰衣人行走自如从大堂拥挤不堪的人众中穿过,未经留意钻进通着后台化妆室的一扇挂帘的门里。后台工人和服装师们也没扫上他一眼。

他用手杖的银底尖急敲大堂尽处的门。

门自转开,露出一间四面镜子的杂乱的化妆室,每面镜里映出一个角度不同的普罗斯比罗。

他的燕尾服懒懒丢在一只绒椅上,礼服背心没扣,吊挂在蕾丝滚边的衬衫外。在演出中大出彩头的礼帽挂在一旁帽架上。

这人在台上看着年轻些,岁月遮在了脚灯的强光和浓妆下。镜中的脸有了皱纹,头发也明显斑白。不过他一见站在门口的人便咧嘴露出的笑容里却有着一种朝气。

“你厌恶这个,对吧?”他没转身,对着镜里魂儿似的的灰影子说。他拿了一块或许也曾一度是白色的手绢擦去脸上一层厚的残粉。

又幸会了,郝客特。”灰衣人说了,轻掩上身后的门。

“每分钟都叫你鄙视,我看得出。”郝客特.博文大笑一声说。“我看着你,休想抵赖。”

他转身伸出手,灰衣人却没接。郝客特没作声,耸耸肩,朝对面墙壁大摆手指。丝绒扶椅从堆着箱笼和台巾的墙角向前滑来,燕尾服从椅上影子般飘起,径自乖觉地挂进衣橱。

“坐吧,请。”郝客特说。“只怕不如楼上舒服。”

“这种表演我不敢苟同。”灰衣人说着脱了手套,用它掸过椅子坐下。“以操纵冒充戏法魔术。赚取费用。”

郝客特把沾满脂粉的手绢儿丢在乱摊着粉刷和油彩罐的桌上。

“那些观众没一个有一秒钟相信我在那上面来的是真的。”他说着朝大致舞台那边指了指。“这是妙处所在。你见过魔法师为了一些最寻常的戏法打造的装置吗?他们是一群插着羽毛的鱼,想让人以为他们会飞,我不过是他们中的一只鸟。观众说不出分别,只知我技高一筹。”      

“终归是无用功。”

“那些人排队等着看玄虚。”郝客特说。“我比其他人更容易把他们搞晕。放过这机会怕是浪费了。而且收入可观,也是你想不到的。我给你弄点喝的?有几瓶就放在哪儿,就是不一定有杯子。”他推开桌上大堆的报纸和一只空鸟笼,要清理桌上物品。

“不必,谢谢。”灰衣人说。他在椅子里动了动,手搭在手杖上。“以我看你的表演费解,观众反应多少有困惑。你缺少精准。”

“不能太好,要是想叫他们相信我和别人一样是假的。”郝客特大笑一声说。“多谢你光顾,受了一整场罪。我惊讶你会露面,我本不抱希望了。那间包厢我给你订了一整星期。”

“我不常回绝邀请。你信中说你有一项提议。”

“是,正是!”郝客特说着,两掌清脆一击。“我正盼你准备好再来一回合。自上一局后,时间真是过了太久。不过头一件,你得见见我的新选手。”

“我有印象你不再授课。”

“是,但是这一回机不可失。”郝客特朝一扇几乎全掩在一面长立镜后的门走去。“奚黎亚,宝贝儿。”他朝隔壁房里喊过后,坐回椅子。

不一会儿一个小姑娘出现在门口,她一身装扮在这破败杂乱的地方是过讲究了。满身绸带儿蕾丝,除了几缕不听话的发卷儿逃出了辫子,完全像从店里才买回的娃娃。她见父亲不是一人,犹豫了,在门口迟疑。

“没关系,宝贝儿。过来,过来。”郝客特说着摆了下手招呼她向前。“这是我的同事,不用害羞。”

她向前走几步,规矩行了一个屈膝礼,裙摆的蕾丝花边扫过破损的地板。

“这是我女儿,奚黎亚。”郝客特手搭在女孩头上对灰衣人说。“奚黎亚,这位是亚历山大。”

“很高兴见到你。”她说。声音略高过耳语,对她这样个头的小姑娘来说是低了些。

灰衣人客气地朝她一点头。

“我想让你给这位先生看看你会做的事。”郝客特说。他从礼服背心掏出一块用长链挂着的银表,放在桌上。“来吧。”

女孩儿眼睛睁圆了。

“你说我不可以在人前做。”她说。“你叫我保证了。”

“这位先生不是随便什么人。”郝客特一笑说。

“你说没有例外。”奚黎亚反驳道。

父亲敛了笑。他抓了她的肩膀,厉色看她的眼睛。

“这是极特殊情况。”他说。“把你会的做给这位先生看,像课上那样。”他把她朝放着表的桌子推去。

女孩郑重地点头,转去看表,两手交握背后。

一会儿功夫,表缓缓转动,在桌面绕圈儿,拖动链子跟着打旋。

表从桌面升起,飘到半空,悬浮着就像是浮在水里。

郝客特看灰衣人反应。

“不简单。”那人说。“不过很基本。”

奚黎亚黑眸上的眉毛攒起,怀表粉碎,齿轮四溅,涌到空中。

“奚黎亚。”父亲说。

父亲语调的厉色让她红了脸,她嘟囔了一声道歉。齿轮机件飘回表中,各自归位,怀表复原,指针嘀嗒走着,仿佛原本无事。

“这是真有些不简单了。”灰衣人承认。“她可有脾气。”

“她还小。”郝客特说着拍着奚黎亚头顶,不理会她皱起的眉头。“这训练了还不到一年,等她大了,举世无双。”

“我随便在街上找个孩子,也能教他这些。举世无双是你个人看法,好推翻。”

“哈!”郝客特叫道。“这么说你想来一局了。”

灰衣人只略迟疑,点了头。

“有些事较上次复杂,是的,我大概有兴趣。”他说。“或许。”

“自然这次要复杂!”郝客特说。“我有天赋来玩这一局。我不会拿它来赌寻常东西。”

“天赋是可质疑的现象。特长或许,超能力极罕见。”

“她是我的孩子,她当然有超能力。”

“你承认她一直在上课。”灰衣人说。“你怎么确认?”

“奚黎亚,你什么时候开始上课?”郝客特没看她便问。

“三月。”她回答。

“哪一年,宝贝儿。”郝客特又问。

“今年。”她应着,仿佛这是个很笨的问题。

“八个月的课程。”郝客特澄清道。“才满六岁的年纪。我若记得不错,你的学生有时开始得还早些。奚黎亚若非是有天赋,显然不会有这样的长进。她头一次试就能悬起那块表。”

灰衣人扭头看奚黎亚。

“你是不小心打破了它,是吗?”他扬头示意桌上的表,问。

奚黎亚皱了眉,极轻地点了头。

“这么小年纪,她的控制力很不一般。”他对郝客特道。“只是这么个脾气终归是个莫测的变数。易鲁莽行事。”

“她要么长大就好了,要么就学会控制。这是小事。”

灰衣人眼睛看着女孩,开口却是和郝客特说话。在奚黎亚耳中,话音却不再合成字句,听见父亲回话也一样含混不清,她皱了眉。

“你拿亲骨肉作赌注?”

“她不会输。”郝客特说。“我建议你找个能够割舍下的学生,倘若你手上没有现成的。”

“我猜她母亲对这没意见?”

“你猜得不错。”

灰衣人开口前打量了女孩一阵,奚黎亚还是听不出字句。

“我理解你对她的能力有信心,不过我奉劝你,至少考虑一旦竞技进展于她不利,她失利的可能性。我会找一个能够真正挑战她的选手。不然我也没有道理同意加入。她的胜出不作保证。”

“这是我愿承担的风险。”郝客特没看女儿便道。“倘若你想此时此地正式定下,就来吧。”

灰衣人又看奚黎亚,他再开口,她又听懂他的话了。

“很好。”他一点头说。

“他叫我听不清了。”父亲转过头时,奚黎亚耳语道。

“我知道,宝贝儿,那不太礼貌。”郝客特引她靠近椅子,灰衣人用他几乎和衣服一样浅而灰的眼睛审视她。

“你一直会做这些事情?”他问她,又回头看那表。

奚黎亚点头。                                    

“我…我妈妈说我是魔鬼的小孩儿。”她小声说。

灰衣人探过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声音很小,她父亲听不到。一个浅笑在她脸上添了喜色。

“伸出右手。”他靠回椅子说。奚黎亚马上伸手,手心向上,不知会有什么。灰衣人没在她张开的手心上放什么。他翻过她的手,从自己小指取下一只银戒。他把戒指送进她的无名指,戒指在她纤细的指上却是太松。他另一手握着她的手腕。

她开口正要说这明摆着的事,戒指,虽是挺美,可是不合适。这时她发现戒指在手上收缩。

她一时因这变化生起的欣喜被跟着来的疼痛碾碎,戒指绕着指头继续收拢,金属环烧进皮肤。她想抽出手,灰衣人却牢牢握着她的手腕。

戒指渐薄褪去,只在奚黎亚指上留下一圈鲜红的疤痕。

灰衣人松了她的手腕,她退回墙角,盯着自己的手。

“好姑娘。”她父亲说。

“我需要些时候准备我的选手。”灰衣人说。

“当然。”郝客特说。“看你需要慢慢来。”他从自己手上褪下一枚金指环,放在桌上。“给你找到的人。”

“你不想亲尽主人之谊。”

“我信任你。”

灰衣人点头。他从外衣掏出一块手绢,没碰那戒指,拾起,装进口袋。

“我确是希望你这么做不是因为我的选手胜了上一场竞技。”

“当然不是。”郝客特说。“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有一个选手能打败你找来对付她的任何人,也是因为时代变了,这会更加有趣儿。此外,我相信总体优势倾向我这一边。”

灰衣人未对此做争辩,他只用同样审视的目光打量奚黎亚。奚黎亚想走出他的视线,屋子却是太小。

“我看你也想好一处场地了?”他问。

“谈不上。”郝客特说。“我想就场地言,留些余地会更有趣儿。一个惊讶,你若是赞同。我认识伦敦这里一个戏剧制作人,他会乐于策划一些非同寻常的。机会到了我会给他吹吹风,我敢说他会拿出像样的东西来。最好是中立地点,不过我想你大概愿意在大西洋你这边启动吧。”

“这位先生的名字?”

“莱菲耳。常德士.克里斯朵夫.莱菲耳。据说是一位印度王子或是大概这种人的私生子。母亲是个什么跳芭蕾的贱人。我有他的名片,就在那乱糟糟一堆里。你会欣赏他,思想相当超前。富有,乖张。一点偏执,一些莫测,不过我想那是艺术气质不可少的秉性。”在不远处的桌上,一堆报纸翻动起来,一张名片径自浮出表面,驶过房间。郝客特一手抓住,看过后,递给灰衣人。“他办很棒的派对。”

灰衣人亦不瞥一眼那名片便装进衣袋。

“我没听说过他。”他说。“我不喜欢让这种事放在公众场所。我会考虑。”

“鬼话,公众场所正是乐趣所在。会引发诸多限制,诸多有待挑战的因素。”

灰衣人考虑片刻,点了头。

“我们有披露条款吗?这才公平,鉴于我已知道你的选手。”

“除了基本的不干涉条款,其它都免,看会怎样。”郝客特说。“这一回我要挑战极限。也没有时限。我把头一步也让你了。”

“很好。就这么定了。我会保持联络。”灰衣人起身,掸去袖子上看不见的灰尘。“幸会,奚黎亚小姐。”

奚黎亚再规矩行过屈膝礼,始终提防地看他。

灰衣人向普罗斯比罗行过脱帽礼,悄然出了门,出了剧院,影子般在繁忙的街上移动。

*

化妆间里,郝客特.博文独自暗乐。女儿安静立在墙角,看着手上的伤疤。痛褪去得和戒指消失一样迅速,却留下一道鲜红的印子。

郝客特从桌上拿起银怀表,和墙上的钟对着时间。他慢慢上弦,会神看指针转过表盘。

“奚黎亚。”他没抬眼皮,问她。“我们为什么要给表上弦?”

“因为一切事物需要能量。”她顺从地念道,眼睛还盯着自己的手。“我们必须为我们想要改变的一切事物付诸努力和能量。”

“很好。”他把表轻晃晃,放回衣袋。

“你为什么叫那人亚历山大?”奚黎亚问。

“这是个蠢问题。”

“那不是他的名字。”

“瞧着,你怎么知道这个?”郝客特托起女儿的下巴,让她和自己对了脸。他看着她,掂量着她黑眸里的神色。

奚黎亚回视他,不知怎么解释。她回想灰衣人给她的印象,浅淡的眼睛,粗犷的五官,她想为什么那名字和他对不上。

“这个不是真的名字。”她说。“不是他一直用的。他戴着这个就像戴着帽子一样。所以他要是想摘下来就可以摘下来。就像你叫普罗斯比罗。”

“你比我能指望的还机灵。”郝客特说,也懒得和女儿分辩她对自己同事大名的一番揣测。他从帽架取下礼帽,扣在女儿头上。帽子滑下,黑缎的笼子笼住她疑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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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调

伦敦 18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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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栋房子和脚下地面,头上天空一样灰蒙,云一般无常,仿佛不经意就会凭空消失。除了门上挂的一块锈迹斑驳的牌子,没有特征的灰砖石让它难和周围的房子区分开。里面的女校长竟也是一身深灰的衣衫。

灰衣人看来却格格不入。

他的衣著太入时。手杖柄在他洁净异常的手套下太过光亮。

他通报了姓名,女校长几乎转眼就忘了,想请他重复又觉着尴尬。事后,他签署了需要的文件,签名根本辨认不出,表格也在填好后几周内就不见了。

他提出几样罕见的条件,说明他要找的。女校长懵懵懂懂,不过在问了几个问题,并得到澄清后,她给他带来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那人要求私下面谈,女校长勉强答应了。

第一个男孩谈了几分钟就给打发出来。他经过走廊,另外两个孩子便看他,想打探出些里面的情形,可是他只摇摇头。

女孩留得久些,也被打发出来,她莫名其妙地皱着脑门。

另一个男孩被带进房里和灰衣人谈话。他被引着到了桌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男人在不远处站着。

这男孩不像头一个孩子那么坐不安生。他安静耐心坐着,灰绿色的眼睛不露声色,缜密观察着房里的一切和男人,警觉却不直视。他一头黑发剪得不成样子,就像理发匠剪着时走了神,过后又试着找了齐。他衣衫褴褛,却收拾得齐整,只是裤子太短,也许曾是蓝色,棕色或是绿色,颜色褪得厉害,已看不出了。

“你在这里多久?”灰衣人把男孩这副寒酸模样默默审视一番,问道。

“一直在。”男孩说。

“你多大?”

“我到五月就九岁了。”

“你看着要小。”

“这不是骗人。”

“我没说是。”

灰衣人紧盯男孩,好一阵没说话。

男孩回视他。

“你读书,我猜?”那人问。

男孩点头。

“我喜欢读书,”他说。“这里书不多。我都看过了。”

“好。”

冷不防,灰衣人把手杖朝男孩丢去。男孩没躲,一手轻巧抓住,只不解地眯了眼从手杖朝那人看去,再收回目光。

男人竟自点头,要回手杖。他从口袋掏出一条浅色手绢,擦掉男孩留在杖上的指痕。

“很好。”男人说。“你要去跟我学习。我保证你我有大量书籍。我去办理需要的手续,然后我们走路。”

“我有选择吗?”

“你愿意留在这里?”

男孩想了一下。

“不。”他说。

“很好。”

“你要知道我的名字吗?”男孩问。

“名字远不及人们所想重要。”灰衣人说。“一个分配给你,便于这所学校,你过世的父母分别你的标签,对于我既没意思也没价值。什么时候你觉着要用名字,自己选一个。眼下用不到。”

男孩被送去收拾他一小包微不足道的所属物品。灰衣人签署了文件,答复了女校长的问题。女校长似懂非懂,然而她没反对这笔交易。

男孩收拾好,灰衣人便带他离开这座灰砖石的房子,他没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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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

1875-18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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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黎亚在一连串的剧院里长大。通常是在纽约,不过也会在其它城市长住些时候。波士顿。芝加哥。旧金山。偶尔也有去米兰,巴黎,或是伦敦的短期旅行。这些旅行和一片朦胧的霉臭,丝绒,锯末相混,让她时而记不起自己是在哪座城市,只是也无关紧要。

小时候,父亲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她,领着她招摇过市,像牵着只锦衣丽服,人见人爱的小狗,供演出后酒吧里的同事和熟人们巴结奉承。

等他认为她个子高了,当件逗人爱的饰物不合适了,就把她丢在化妆间或是旅店。

每天晚上她都想他也许不回来了,而他总会在一个欠妥的时间踉跄着进来,有时会轻拍拍她的头,她便假装睡着了;要么就全不理会她。

课程不再如以往正式。以前时间虽无规律,他也会让她在指定的时候坐下,现在他频频测试她,只是从不当众。

哪怕像系鞋带这么简单的事,他也不许她动手。她盯着脚,默愿带子系上,再解开系乱的蝴蝶结,若是缠成死结,就不免一脸懊恼。

父亲不愿回答她的提问。她猜父亲称作亚历山大的人也有个学生,大概是要有个什么比赛。

“就像象棋吗?”一回她问。

“不。”父亲说。“和象棋不同。”

*

男孩在伦敦一栋市区的房子里长大。他见不到人,即是餐饭送到房里时也一样。饭菜盖着放在托盘里,出现在门口,之后再一样消失。每月一次,一个不开口说话的人被差来为他理发。一年一次,还是这人来为他量体,好裁新衣。

男孩用大部分时间读书。当然,也写字。他抄录书中段落,写下那些他初时并不懂得,但是在染着墨水的指下逐渐谙熟的文字和符号,在不断的反复中将它们码成渐渐工整的字行。他读历史,神话,小说。他缓慢地学习各种语言,只是很难开口。

偶尔他们去附近的博物馆和图书馆参观,在非高峰时段,当那里便有客人,也只是寥寥无几的时候。男孩爱这些出行,即为建筑里的藏品,也为脱离了固定的日程。只是并不常有,没有人陪着,他不许离开房子。

灰衣人每天来房子里看他,通常会新换上一摞书带来,用上刚好一个小时,讲些男孩不知他可有一天真会弄懂的东西。

只一次,男孩问什么时候真许他做点什么,那些在严格定时的课程中灰衣人自己很少示范的事。

“等你准备好。”是他得的唯一答复。

他颇有些时候都没被认为是准备好了。

*

那些在普罗斯比罗的演出中出现在舞台上,偶尔出现在观众席中的鸽子关在精致的笼里,随同其它行李道具一同运往各家剧院。

化妆间一扇猛关上的门掀倒了一摞箱笼,撞翻满满一笼鸽子。

箱笼即刻径自立稳,郝客特却拣起鸽笼,查看损伤。

鸽子多只是跌得懵懂了,其中一只却显然折断了翅膀。郝客特小心取出鸽子,当他放下笼子,摔坏的栏杆已在修复中。

“你能修好它吗?”奚黎亚问。

父亲看看受伤的鸽子,再看女儿,等她换个问题。

“我能修好它吗?”她过了会儿问。

“去试。”父亲说了,递给她鸽子。

奚黎亚轻抚颤抖的鸽子,凝神看它的断翅。

鸽子痛苦,窒息地一哼,和平日咕咕声已大不相同。

“我不行。”奚黎亚泪汪汪说。她举了鸽子递给父亲。

郝客特接过鸽子,敏捷地一拧它的脖子,不理会女儿哭叫着抗议。

“活物另有规矩。”他说。“你该从基本练起。”他从旁边一把椅子上拿了奚黎亚唯一的娃娃,丢在地上。娃娃的瓷脑袋裂了开。

第二天奚黎亚拿着完好如初的娃娃到父亲跟前,父亲只点头认可便摆手打发她走开,接着忙自己演出前的准备工作。

“你能修好那只鸽子。”奚黎亚说。

“那么你就学不到什么。”郝客特说。“你需要了解自己的局限,才能克服它们。你确是想要取胜,不是吗?”

奚黎亚点头,她低头看娃娃。娃娃没有丝毫摔坏的痕迹,空洞的笑脸不见一丝裂痕。

她把娃娃丢在椅子下。他们离开剧院时,她没带上它。

*

灰衣人带男孩赴法国一周,一次算不上度假的旅行。行前没打招呼,男孩不知情小行李箱就已打好。

男孩猜他们去那里是又一种形式的课程,只是并没说要学什么。一天过后,陶醉在面包房新出炉面包的喷香酥脆和各色奶酪中,他想他们可是只为美食来的。

他们在非高峰时段参观寂静的博物馆,男孩想要和老师一样悄然无声地走过展廊,却做不到,难堪着每一脚步落下发出的回响。他要求带上素描本,老师却坚持说,把情景保留在记忆里对他更有益处。

一天晚上,男孩被送去了剧院。

他原以为是看戏或是芭蕾,而这演出却让他觉着有些特别。

台上,一个头发油亮,蓄胡须,一对儿白手套在黑礼服前舞得像鸟似的家伙在表演些简单的戏法儿和快手花活儿。鸟儿从假笼底消失,手绢从口袋掏出,再藏进袖口。

男孩好奇地看着这位魔术师和他数目不多的观众。观众似乎被这些花招吸引,不时礼貌地鼓起掌。

演出后,男孩询问老师。老师告诉他,这要等他们周末返回伦敦后再讨论。

接下一晚,男孩被带去一家更大的剧院,还是一人留下看演出。观众数目之众让他紧张,他还没去过一个有这么多人的地方。

台上人看来比前一晚的魔术师年长。他的礼服更体面。动作更精准。每个节目不只不寻常,而是引人入胜。

掌声也不止出于礼貌。

这位魔术师没把手绢藏进他蕾丝花边儿的衬衫袖子里。那些从各种地方钻出的鸟儿根本没笼着。这是男孩只在课堂上见过的技法。他被再三明确告知必须守密的操纵和幻术。

大魔法师普罗斯比罗最后一鞠躬,男孩也鼓了掌。

老师依然不肯回答他的提问,一直到他们返回伦敦。

一旦在市区的房里,落入已觉着像是从未间断过的固定日程,灰衣人才头一次让男孩告诉他这两场演出的区别。

“第一个人使用了机械装置和镜子,他不想让观众看见什么,就引着他们看别处,以便制造错觉。第二个人,那个借用了《暴风雨》中公爵名字的人,他假装做类似的事,但是他没有使用镜子或技巧。他是用你的方式行事。”

“很好。”

“你认识那个人吗?”男孩问。

“我认识他很久了。”老师说。

“他也教这些事吗,像你教我这样?”

老师点了头,却没细说。

“大家怎么看不出分别呢?”男孩问。这于他清晰明了,尽管他不能用言语确切说出缘由。这是他能凭空觉到的,和两眼所见的一样丰富。

“人们只看见他们想见的。多数情况,是别人说他们看见了的事。”

他们没再继续讨论。

后来虽也有过一些算不得度假的旅行,却是极少,男孩没再被带去见过别的魔法师。

*

大魔法师普罗斯比罗用一把折刀割开女儿的指尖,一个接一个。他一语不发看她哭叫,直等到她平静可以修复。血滴缓缓回渗。

皮肤收合,指纹旋寻到彼此的边际,严实合拢。

奚黎亚松下肩膀,纠结在里的紧张也松弛下。重把自己安然聚拢让她如释重负。

父亲只许她休息片时,便再割开每个才愈合的手指。

*

灰衣人从口袋掏出一方手绢儿,丢在桌上,手绢儿一声闷响落下。有重物藏在叠起的丝绢里。他提起方绢,让里面的物件儿,一只孤零的金戒,滚落桌上。戒指略带斑驳,刻着字迹,男孩想那或许是拉丁文,而字体落拓飞扬,他认不得。

灰衣人把空下的手绢放回衣袋。

“今天我们学习束约。”他说。

课程到了演示部分,他吩咐男孩戴上戒指。他从不碰男孩,不论情况。

戒指融入皮肤,男孩想把它拔下手指,却徒然。

“束约是永久的,孩子。”灰衣人说。

“我束约了什么?”男孩问。他皱眉看片刻前还是戒指的伤疤。

“一份你已承担的义务,一个你一时还见不到的人。具体事眼下不重要。这只是一道必要手续。”

男孩只点头,没再盘问。那晚,当他又是一个人,睡不着觉时,他几个小时在月光下盯着自己的手。他想那个和他束约在一起的人会是谁呢。

*

数千里外,在为台上人掌声雷动的喧嚷剧院里,奚黎亚.博文躲在后台里几件废弃布景的暗影下,缩成一团,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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