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子

一直到二十年后，我依然记得那个夏天，第一见到小桃子的时候。
他小时候很萌，眼珠子又黑又水灵，像农家深院里的一口水井，我最喜欢就是盯着他那黑亮黑亮的眼睛看，好像一看就过了二十年了。他在我心里就一直是个孩子，但这不代表他不长大，他长大以后称得上虎背熊腰，声音粗矿的，像一头行走人类社会的熊，我觉得太颠覆了，于是我就坚决不认他了。
但我最最好奇的是，他是不是还会突然哭叫着，绕着屋子跑上一整圈，然后见缝就钻，有时候钻到他妈妈的裙子底下，被妈妈一脚踢出来，然后他就抱着他舅舅的大腿——也就是我，我因为有踢球的职业病也会一脚把他踢飞掉，然后他就钻到柜子里，门背后，灶口，茅房，烟囱，任何能为他提供一个遮蔽的地方他都尝试过。
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带着他访遍名医，几乎所有医生都告诉我，你傻了。对啊，他们从来不说我外甥疯了，而是说我傻了。他们觉得一个小孩子再怎么疯都可以理解，但一个大人如果因为小孩子看起来疯疯癫癫就带他去看医生，那就是傻了。以至于我看到小桃子始终会有种智商被侮辱了的感觉，特别当他青春期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后来也有说小桃子疯了的医生，但那时候我已经不相信他们了。
小桃子老说，他能看见鬼。

听我外甥说，当他见鬼的时候，除了抱着我大腿有用以外，其他方式全都失败了。然后他就阴测测地笑，笑得让人毛骨悚然。这里有两点可怕之处。第一，青春期男孩子的笑声确实很烦人，我很讨厌。第二，他笑的时候，简直好像不是在对我笑，而是在笑我，和另一个人一起笑我，于是准确地说，我不过就是个笑料。

还记得第一次见小桃子的时候，他约莫四五岁样子，我真不是个好弟弟，我已经四五年没去看我姐姐了，而我曾是那么的爱她啊。
小桃子当时戴着一副夸张的大耳塞，把小小的耳朵整个遮住，然后还戴了一副巨型墨镜，把整个眼睛都遮住。他妈妈在屋子里东忙西忙，而他就在屋子里左冲右撞，哇哇地叫。我见过各式各样调皮的孩子，但我看到他仍然快要笑死。
我把他抱起来，他就用小手拢在嘴边，在我耳边很小声很小声地说，“那边有个女鬼诶~”
他奶声奶气的，说到鬼的时候会把声音拖的很长，加一个诶音，很萌很萌。
我一放下他，他就到处奔到处跑，到处找地缝。

后来我听人说，有些东西啊，只有孩子能看到，大人是看不到的啊。

小桃子一共和我讲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他四岁的时候，认识小姐姐的经过。
邻居家的孩子们找小桃子玩捉迷藏。虽然一年后他就成了捉迷藏的大师，但刚刚4岁的他还不太擅长这个游戏，因为总是跑得很慢，当发现一个方向不对改换另一个方向的时候，世界都毁灭了，而其他孩子们就是看准了这点，老让他去找人啦。
小桃子在规定的捉迷藏范围里外找遍，一无所获，照以往的经验，等时间一到，那些孩子们又会出现在他事先找过的地方，但他们又绝对不承认他们刚才跑去外面了。
他快要哭出来了，嘴里糯糯地嚷着你们又欺负人啊呜呜，然后踏上乡间小道，搜索游戏范围之外的区域，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是一心想着要当场抓住那些不守规矩的孩子，好让他们无法抵赖！
他经过一个转角，又一个转角，乡下房子的布局惊人的雷同，等小桃子平静下来不再沉浸游戏中时，他发现自己迷了路，于是又不平静了。
天色渐黑，农舍的烟囱接二连三地冒出炊烟，家家户户的窗玻璃中都透出暖色的光，狗吠声远近呼应，而他一个人在路口徘徊犹疑，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他害怕极了，又哇的哭了出来。
“诶，小娃娃，你哭什么啊！”这个无助的时刻，一个6,7岁的小女孩儿，一蹦一跳地过来。
“我，我迷路啦，哇……”
“你家住哪里啊？”
“我，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看起来像个笨蛋啊！”
“哇……我不是笨蛋……我家，我家边上有三棵大树，有很多，很多洋山芋……”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有个小姐姐来关心他，他就哭的更加用力。
“别哭啦，胆小鬼！我带你去找好不好！”
她牵着小桃子的手，沿着道边走，她时不时地会停下来和什么人打招呼，小桃子看不见有人，只看到些青蛙啊小鸟啊。后来小桃子知道，她就是在和那些小动物打招呼啊，顺便也在跟他们打听小桃子回家的路。
走上约莫十几分钟，小桃子就听见妈妈的喊声。
小桃子撒腿奔，扑到妈妈怀里。
他说啊：“有个小姐姐送我回来的，她就在那里！”
小桃子小手一指，小姐姐在那甜甜地笑着。
但是妈妈好奇地说：“哪里有小姐姐啊？”
“就在那啊，穿白色的裙子。”
“油，小孩子不要吓人，回家了。”
这就是第一件事，发生在小桃子4岁的时候，他在纵横交错的田野和民居间迷了路，在迷茫害怕时遇见了他的小姐姐。

第二件是在小桃子9岁的时候。而这件事我也参与了。
那会儿小桃子和小姐姐已经是很好的玩伴。在最开始的时候小姐姐混在孩子中和小桃子一起玩耍，但是其他孩子是看不见小姐姐的，只有小桃子可以。
小桃子把这事儿告诉妈妈，妈妈说：“你个小神经病，乖，睡觉啦！”
妈妈全然不把这当一回事。终于妈妈受不了小桃子一再地提起小姐姐，她板起面孔，用阴森可怖的神情：“小桃子啊，如果有些人你看得见但是别人看不见，那就是你碰到鬼啦！”
“哇，小姐姐是个女鬼诶。”
于是小桃子就各种躲避女鬼，在五岁的时候成为了捉迷藏之王，没有一个小孩子能找到他，但无论他躲到哪里，小姐姐都咯咯咯狂笑着找到他，然后拉扯着说还要还要玩嘛。很长时间，小桃子都一直在躲，有时候梦中惊醒，满耳朵都是咯咯咯的笑声，他又哇的哭着，他妈妈为此揍了他好多次。
但是小桃子发现小姐姐不会伤害他啊，也就渐渐不害怕了。
他也在大人眼中变的神秘起来，时不时自言自语，或向无人的方向投递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有时候吃着饭突然哈哈大笑，根本停不下来。
9岁的时候，小桃子已经只和小姐姐玩耍了。
他们很疯狂很闹腾，有时候下水抓鱼，有时候上树戳鸟，大人见到小桃子就直摇头，“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皮的小孩子！”
据小桃子说，每当我以长辈的身份制止小桃子的调皮时，他那位小姐姐就会整个人扑在我身上，用肚子压着我的脑袋，大腿荡在我身前，屁股朝天撅着，小桃子就笑的停不下来，小桃子越是笑，我就越是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但小桃子突然不笑了，我又会觉得四周静的可怕，有种莫名的悚然之气。
“小桃子，你敢不敢去二公公家的鱼塘？”
“二公公！他很可怕的！他最宝贝他们家鱼塘，他会当我是小偷，会打断我的腿的！”
“就知道你不敢，胆小鬼欧胆小鬼！”她伸出舌头，扑噜扑噜的。
“我不是！我只是……”
“胆小鬼，胆小鬼！”
“且，去就去！”
二公公家的鱼塘用篱笆围着，一人多高的篱笆，防君子不防小人，小桃子就是个小小的人儿。
小桃子翻进鱼塘，小心翼翼的，里面留给人走的地方很窄，要很小心地在鱼塘最外一圈的岸上走，杂草凌乱地生长着，有蚂蚱，甲虫，蜗牛，各式小小的生物在草叶上活动着，鱼塘的上方是穿梭的飞快的蜻蜓，它们会忽的停下，毫无征兆，然后迅猛地折向另一个方向，这个轨迹也是奇了。
后来，我想起来了，我当时正走在小道上，要去村东边的小卖部，找人打牌，但是有一头水牛在道上挡着，它冷冷地注视我，我是见过这水牛的，壮的让人胆战心惊。我绕道而行，刚到岔路的时候又发生了遭遇战，约莫二十只青蛙在道上蹲着，我一往前走它们就疯狂地跳，此起彼伏，蛙鸣阵阵，我刚一转身，它们就停止跳跃，阵阵蛙鸣。一路走一路被挡，我感受到冥冥中有天意指引，当我走到小桃子他二公公家的时候，我听到了小桃子的呼救声。他在鱼塘里扑腾着水花，紧抓着芦苇丛，黑不溜秋看起来像个河童，他看似欢快其实已然力竭，鱼塘的水面很低，岸又很抖，他不小心掉进鱼塘就无力上爬了。我找了个捞鱼的网兜，把小桃子捞起来，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却望向了我的后方。
现在我知道了，他在看他的小姐姐。

第三件事是15岁的时候。
小桃子坐在河边，多云的夜晚，月亮在云里穿梭，时隐时现，凉风吹过河面，波光粼粼。小桃子已经长大了，这年他一天长三公分，15岁已经180公分，但还清瘦的像个猴。所以我还是叫他小桃子。
他看着河水流淌，如同时光，他身边坐着一个美好的女孩。
“我啊，觉得好孤独啊。”小桃子说。
“我会陪你啊。”女孩说。
“他们都觉得，我是奇怪的人啊……”
沉默久久，小桃子想，女孩一定在思考他这句话的意思吧，如果想到这句话隐含着的意思，她那暴躁脾气，一定会气的把自己推到河里。
但是小桃子错了，女孩曾经一万次地把他推到河里，但这次没有，她慢慢起身，修长的身子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单，影子淡淡的小小的，在脚边缩着。
她走了，给他的十五岁留下一个孤单的背影，不管小桃子怎么找，都没能再找到她。

故事就到这里了，虎背熊腰的桃子没有继续说了，手里的杯子空了，酒瓶里也空了，桃子头往桌上一沉，睡着了。我把桃子背起来，他差点把我压死，但我还是勉力把他扔到床上。其实我当时很想问他一个问题，女孩和他相比，谁会更孤独一点。

他还说了一件事，那是关于她的第四个故事，但这个故事比较特别，他觉得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但我想前三个故事已经足够特别了。
在小桃子走的那一天，他看到林子里集结了一群动物。
然后水牛突然裂开了嘴笑，嘴角一直提到耳根，它大大的牛眼弯成倒悬的月亮，它用欢快的节奏哞哞叫着，发出低沉又洪亮的声音。然后是青蛙在林子里欢快地蹦跳，他们的呱呱声毫无节奏，乱七八糟，但却是乐队的主力大军！树冠上的鸟雀是真正的歌手，它们是负责高声部的同志们，它们的歌声婉转清脆，以一己之力拯救了整个乐队！知了不甘寂寞，它们的鸣叫鸹噪响亮，单调无味，一百年不曾改变。
小桃子幻想着她在林子里的某个角落，手忙脚乱地指挥着各个声部，但她无论怎么努力都没能把这一个乱七八糟的乐队整合出好听的音乐，她气的跳脚又无可奈何。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孤独，毕竟三十好几了，一个人在城市里生活，家乡离这里十万八千里，思念被拉的很长很长，小桃子上大学和我工作在一个城市，我简直是他成长过程里的贴身护法。但即使同一个城市相聚的时刻也很短暂，那阵子，每次看见他都觉得他是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所以算了吧算了吧，见也罢，不见也罢，命运把一个萌小孩变成了大笨熊，可是既是命运使然我除了在一边跪拜着感叹命运的强大不可抗拒还能做些什么呢？来，干了这杯倒映出夕阳的残酒，等你上了马儿再也见不到故人，敬可怜的，小桃子君。

又过了两年，小桃子大学毕业在城里上班那。他突然有一天打电话告诉我，一到夜晚常常听到隔壁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还会有哇欧哇欧的呼声，他说那是一只女鬼在洗澡，她喜欢他家恒温的浴缸。又说在上班的地铁上，地铁门总是关不上，他看到满车厢的乘客气的跳脚骂娘，地铁公关部为此还特意向市民道歉，但只有小桃子知道那其实是因为有只刚来大城市的女鬼一直堵在车门口。他说，她又回来了，然后哈哈哈地猛笑，但又不像是在对我笑，而是在笑我。他这副样子直让我毛骨悚然的，而我觉得不管我说点什么回应他，我看起来都是个白痴，这就是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区别。噢，你还有几十年要疯，想到就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