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3章
相聚何其短
连载10
颜宝惠来到郑九书的病床前,说:“郑中尉,我就是颜宝惠。”
郑九书含泪看着她,使劲想坐起来,但腰部伤太重,只能略微抬头,颜宝惠蹲扶在他床边,轻声说:“请躺着,不要动,我能听到。”
她侧耳而听他用低沉虚弱的声音说:“颜小姐,我是徐教官的副驾驶轰炸员,十几天前,我们到上海附近的大场执行任务,徐教官驾驶的Northrop(诺思柔普)轰炸机,在大场上空,被日军高射炮击中油箱,右侧机翼中弹,徐教官胸部被弹片击伤后,他逼我跳伞,说我有妻子儿女,而他还尚未成婚,他独自驾机冲向日军阵地,徐教官他…”郑九书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听到这里,颜宝惠已经明白,她的未婚夫徐永道上尉现在何处。蹲扶在病床边的她,感到手脚麻木,头晕目眩。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护士把她扶起,让她坐在椅子上,端杯热茶给她喝一口。只见她面色苍白,静默无声,目光暗淡,过了一会儿,眼泪才一滴滴,顺着脸颊流淌,没有哭声,只有泪流。
郑九书右手使劲从枕头下拉出一块带血的素白绸手帕,用发颤的手递给颜宝惠,说:“颜小姐,这是徐教官让我交给你的。”
她伸出冰冷的双手,面无表情,接过她亲手绣的二十五朵百合花上浸透徐永道鲜血的手帕,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边哭边跑出病房。
郑九书是徐永道所在的,由中央航校教官和高级班学员组建的中国空军暂编大队的战友,他从徐永道驾驶的诺思柔普轰炸机跳伞后,被过路的农民救起,送到中国守军阵地。上海沦陷前,他被辗转送到杭州广爱医院。在来杭途中,他得到证实,徐永道教官已于十几天前在大场一带殉国。徐永道上尉和他的诺思柔普轰炸机,一起化为浓烟和炮弹,冲向几名日军官兵,当时正在前沿阵地巡视的小野武雄大佐,与几十名日军和徐永道及他驾驶的战机一起,化为浓烟。
小野武雄大佐,几天前才与妻子小野洋子约好,战斗结束后,休假几日陪她。小野洋子是随日军出征来上海的军医,新婚不到两个月。
中央航校上尉教官徐永道,几小时前才给未婚妻颜宝惠写信,期待一个月后的圣诞节与她完婚,信在口袋里,还没有寄出。
中日两位军人,同时战死,撇下爱人,一去不复返。
颜宝惠得知永道已随浓烟而去,哭着跑回宿舍,伏在他为她缝制的那条她亲手绣二十五朵百合花的棉被上,哀哭不已。
她感觉到,他缝被子时留下的体温还在。
恍惚间,觉得他还在这里缝被子,搂着她,安慰她,用厚实温暖的手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水。
她似乎听见他说:“从尘土而来的我的肉体,又回土中;从天上而来的我的灵魂,已归永恒。我已实践笕桥中央航校石碑上刻的校训: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的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她手里拿的带血的手帕告诉她,他已回天家,再也不会牵着她的手,带她去湖滨公园,在西子湖畔散步,陪她在基督教青年会打网球,抱着她跳探戈舞和华尔兹,再也不会乔装打扮,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蓦然间,她感到自己仿佛掉在无人的冰窟窿里,生命顿失色彩和意义。
她很清楚,中国和古希伯来社会一样,对订婚女子来说,最大悲剧和不幸就是未婚夫死去。她觉得自己是可怜的寡妇,她哀叹自己的命运:出生即丧父丧母,订婚丧未婚夫。
她心里问上帝:“主啊,遭此不幸是因我罪孽深重?为什么让如此多不幸临到我身?为什么让我订婚,又把我的未婚夫取走?”
开战两个多月来,不时听到国军飞行员阵亡的消息,她心理已有准备,徐永道随空军暂编大队离开笕桥,撤到嘉兴机场不久曾来过一封信,打过一通电话,之后再无消息。
但是,直到今天之前,她还满怀指望,期盼着他的消息。
她不知道,日军间谍网遍布淞沪杭州湾,日军不断破译中国机场联络密码,跟踪中国空军飞行动态,徐永道因频繁驻防异地,不便联络她,只能把一封封用心给她写的信留在身边,常拿出来看看,就像是对她说话。
连日来,颜宝惠看到,每天都有重伤官兵死在医院中,每天都看着肢体残缺的伤员在痛苦中呻吟。
每当看到眼前的伤残官兵,她就担忧她的未婚夫徐永道。
今天,当她获悉徐永道已殉国的噩耗,并不感到十分吃惊,只是瞬间万念俱灰,无力前行。
她虽有心理准备,可是当她知道,他真得阵亡时,才体会到无助、孤独和凄凉。
她哭到没有力气,才从床上爬起,坐在桌前,发呆地看着那条血迹斑斑的手帕,感觉英武幽默的他,还在眼前。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世间一切多么虚幻,生命不堪一击。智勇双全,充满活力,敢爱敢恨的青年才俊,瞬间就没了。
她心里又问上帝:“主啊,你为什么要收回他年轻的生命,为什么你让他订婚,却不能完婚。为什么让我刚来人间,就失去亲生父母,还没出嫁就失去养父母,准备结婚却失去未婚夫。”
恍惚间,他带她泛舟西湖后,在孤山南麓树林旁中山亭的一幕浮现在眼前,他俩在亭中小憩,四周静悄悄,只有满地落叶被风吹起,沙沙作响,那里就像伊甸园,只有园中树木,地上植物,天空飞鸟,水里生物和亭子里的他与她。他搂着她,吻着她,说:“惠,我一直开不了口对你当面说那三个字,我爱你,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
想到这一幕,她痛不欲生,想立刻跑去中山亭,也许他正在那里等她,如果他不在那里,她也不必回来,可从九曲桥跳进西湖,再也不在人世间遭受忧伤、绝望和痛苦。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听到心底有声音,说:“孩子,你不必为永道难过,他已完成使命,回天家安息,这义人被收去,是免了将来的祸患。你的使命,还没完成,快回到你的职责中,很多伤员需要你的帮助。从九曲桥跳下去,将遭受比失去未婚夫更大的绝望和永远的痛苦。你要凭信心活下去,就会看到你和他去过的中山亭,无法比拟真正伊甸园。”
她猛然清醒,意识到该回去工作了。当她想到,很多伤员正在痛苦中死去,他们中很多伤者,在被送到医院的路上,辗转几天,没有任何护理和治疗时,心中有强烈使命感催促她,要做些什么,减少伤兵运输途中的伤口恶化,增加伤员存活的机会,让伤员的妻子或未婚妻能看到他们回家。
想到这里,她洗洗脸,梳理头发,跑出宿舍,回到药房。
淞沪开战以来,她的工作时间几乎每天都超过十二小时。从药房下班后,她还要去刚成立的红十字会做义工协调员,为涌入杭州的难民和伤兵筹建接待站。
看着痛苦呻吟的伤兵,看着挨饿受冻的难民,她擦干泪水,把悲伤先锁在内心,她和杭州由外国宣教士、牧师、基督教青年会干事,还有寺庙住持和各界志愿人士一起,投入红十字会和国际救援会避难所的筹建。
最近几天,战况恶化,杭州吃紧,军方来人把国军飞行员和军官伤员先转移到后方。伤员被送走那天,颜宝惠去看飞行员郑九书。
躺在担架上的郑九书,一看到她就说:“颜小姐,还有件事,憋在我心里,现在必须告诉你,怕以后没机会了。”
“郑中尉,有什么事,尽管说吧,我能承受。”她说。
“跳伞前,徐教官把你给他的止血药包交给我。徐教官专门交代,不让我对你说这事。上次见你,我没敢说。”他说。
“郑中尉,徐教官交代不让你说的,还是不说的好。”她说。
“颜小姐,我听从教官吩咐,但憋心里难受,让我说吧。”他说。
“你给徐教官的止血药,他没用上,我用上了。这辈子我忘不了徐教官,也忘不了你,是你们俩救了我。”他用哽噎着说,眼泪涌出。
颜宝惠听了,又添伤感,更敬重她的未婚夫徐永道。
她对郑九书说:“郑中尉,你不必难过,徐教官没有死,他回天家安息了。我和他都信耶稣,我们相信永生。你活下来,不是他和我的功劳,是主让你做的事还没做完,才留你继续活下去。”
郑九书说:“颜小姐,我跳伞没跳进日军兵营,已属万分幸运,又遇好心老乡把我送到国军驻地,要十二万分运气。伤好以后,我要重返沙场,才对得起这么多人对我的救命之恩。”
“这样才对得起你和徐教官信的主耶稣。”他补充道。
日军金山卫登陆后,渐渐逼近杭州。
杭州街头喇叭里传出让市民尽快逃生,躲避战火的呼吁,城里顿时气氛紧张,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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