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桂花蒸阿小悲秋》详细记叙了女佣丁阿小一天的生活琐事,包括早上挤电车,爬楼上公寓,给主人做早餐与晚餐,买菜,洗衣,熨衣服,铺床,跟几个朋友拉家常,与丈夫见面,接不同女人的电话并帮主人搪塞,照顾孩子,冒雨回家,夜宿公寓、听楼上夫妻吵架等等。小说就这样拉拉杂杂下来,间或有些关于阿小心绪的淡淡描写,也穿插记录了她的主人周旋于不同女人之间的糜烂日子。总之,小说缺乏连贯完整连贯的故事情节,读起来甚至很乏味,但细细一品,别有况味。
有人认为,这部小说是张爱玲对“题材、人物的新开拓”,反映了她在创作上求新求变的精神。但张爱玲对此是予以否认的。她在《写什么》中谈到写作倾向时,竭力反对文人“改变写作方向的需要”,认为“像恋爱结婚,生老病死这一类颇为普遍的现象,都可以从无数不同的观点来写,一辈子也写不完”,“如果有一天说这样的题材已经没的可写了,那想必是作者本人没的可写了。即使找到了崭新的题材,照样的也能够写出滥调来。”
不过,《阿小悲秋》确实是别具一格的小说。张爱玲不变的地方,仍然是那些普通人的故事,平凡人的情欲、快乐及烦恼。不变的,还有对人物心理、动作和环境的细致入微的刻画,以及三者之间情景交融的微妙捕捉。当然也有变化,比如聚焦于一个底层的女佣,并且叙事手法完全是自然流动的散文笔法。
丁阿小也有故事原型。张爱玲家也有个阿妈,结了婚带着个孩子,孩子有时跟着一起来;她的丈夫是个“不成器的裁缝”,有时会来公寓看她;张家“不管她的膳宿”,阿妈“早上来,下午回去”,但可以“买了东西拿到这里来烧”。张爱玲就是要写这些司空见惯进而往往被忽略的人事。一点把她们的故事写进小说,熟悉的东西,就有了提醒我们去注意的“陌生化效果”,从而引发我们对生活真谛的思考。
拿《阿小悲秋》来说,阿小是给外国人做家务的女佣。外国人是殖民者、上等人了。我们有机会透过她的不卑不亢的眼光,看到了另外一种光鲜生活状态背后的败絮。难怪有人解读说,这部小说实现了对殖民话语及其高贵性的解构。
这个洋人哥儿达,租住在公寓里,白天在办公室工作,其余时间大多周旋于不同女性之间。应该说,虽然他不富裕,却也算的上又高又帅。可是在阿小看来,“主人脸上的肉像是没烧熟,红拉拉的带着血丝子。新留着两撇小胡须,那脸蛋便像一种特别滋补的半孵出来的鸡蛋,已经生了一点点小黄翅。但是哥儿达先生还是不失为一个美男子。非常慧黠的灰色眼睛,而且体态风流”。
主人还具有绅士风度,不过显得特别的虚伪。他早上梳洗起来,样子很不高兴,但一接听电话,便装得又惊又喜,温柔体贴的声音,“他是一大早起来也能够魂飞魄散为情颠倒的”。可是阿小对这一声迷人的“哈啰哦”听过无数遍了。他吃了早饭出去办公,照例在门口柔媚叫唤一声:“再会呀,阿妈!”这可是个下等佣人啊,只要是个女人,他都要使她们死心塌地欢喜他。他会压抑自己的不满意,他从来不让女人在自己房间过夜。
他滥情而又小气。招待客人总是重复单调的饮食,而且第二次就会削减;半碗剩饭可以在冰箱里放上一周而不允许丢掉;怀疑佣人的孩子偷吃自己的面包;把各种床单衣物毛巾一股脑泡在浴池生怕女佣偷懒不洗。
他对待情感,是典型的现实主义的游戏态度。即便是碰到了心中的女神,也不过是想占她一点便宜算了。如果太麻烦,那也就犯不着;一来是年岁渐长,越发需要对时间和金钱精打细算;二来也看开了,觉得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不如结交良家妇女,或给卖淫女一点浪漫,谁也不亏欠,不累就好,他深知“久赌必输,久恋必苦”的道理。顺势捞到一点就可以了,非常知足。
小说结尾有一幕,将近午夜,哥儿达才回来,到厨房取冰水,见阿小打地铺睡在那里。“哥儿达朝她看了一眼。这阿妈白天非常俏丽有风韵的,卸了妆却不行。他心中很觉安慰,因为他本来绝对没有沾惹她的意思;同个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何况现在特殊情形,好的佣人真难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要玩高兴,别惹麻烦,轻轻松松,不必因小失大。这就是哥儿达的心态。
丁阿小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明白自己的位份,知道该如何周旋相处。哥儿达都承认她是好的佣人。她身份下等,精神上却非常爱惜自己。当主人向她孩子吃剩的面包瞟了一眼,阿小知道他起了疑心。其实这是隔壁东家娘给她的多余的面包票。主人没做声,她先把脸飞红了。那不是做贼心虚,而是“苏州娘姨最是要强,受不了人家一点点眉高眼低的,休说责备的话了。”
就连她的同乡,给另一家帮佣的同乡老妈妈,也具有和她一样的实诚底色。老妈妈喜欢来和阿小谈天,又不愿总是叨扰人,便自己带一篮子冷饭,诚诚心心爬了十一层楼上来。而阿小呢,因为生活拮据,爱面子,本来很少这么热心留人吃饭,但刚巧今儿吃的是白米饭,所以也就格外地大方了。对于阿小这样的人来说,面子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尊严。
在服侍主人方面,由于文化程度低,阿小记录来客的电话号码总是会出些差错,主人有所责备,“阿小两手包在围裙里,脸上露出干红的笑容。”但她能想主人之所想,比如她接李小姐电话,因为主人冷落这个女人,她也就为主人圆谎;又因李小姐每次来给她小费,且基于她对李小姐的同情,所以她也极力从女性的角度,尽量安慰对方。而当李小姐要替哥儿达制新被子,她又极力为主人争面子说主人不至于如此。主人吝啬,为主人做甜鸡蛋,她于心不忍这么寒酸,添上了自己户口分配的面粉。
阿小在姐妹们面前,具有权威。小姊妹秀琴,她介绍给对面的女主人做帮佣;还有个背米兼短工的阿姐,阿小把她介绍给楼下一家洗衣服。虽然是下等人,但她们都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谈论的那些话题,也显得比较有见识。
现在说她的家庭。阿小独立自主,精明干练,自然有较大的家庭话语权。孩子的生活、教育,主要都由她来照管。可是,对这样的婚姻,阿小心有遗憾、不平和怨气。有这么一刻,看着孩子一旁小凳子上读书,她心头涌起寡妇的悲哀。她虽然有男人,也赛过没有;全靠自己的。
是什么勾起她的忧伤呢?原来小姊妹秀琴要回乡下嫁人了,很不情愿样子,并说必须要金戒指云云。阿小便想到同她丈夫不是洞房花烛,就那样住在一起,没经过那番热闹。她们又议论起楼上新搬来的新婚夫妇,阿小很羡慕,好阔气,“房子,家生,几十床被窝,还有十担米,十担柴,十担煤,……四个佣人陪嫁,一男一女,一个厨子,一个三轮车夫。”
她的男人做裁缝,平日宿在店里,夫妻难得见面。这一天,男人来了:
“阿小的男人抱着白布大包袱,穿一身高领旧绸长衫,阿小给他端了把椅子坐着,太阳渐渐晒上身来,他依旧翘着腿抱着膝盖坐定在那里。下午的大太阳贴在光亮的,闪着钢锅铁灶白瓷砖的厨房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饼。厨房又小,没地方可躲。阿小支起架子来熨衣裳,更是热烘烘。她给男人斟了一杯茶;她从来不偷茶的,男人来的时候是例外。男人双手捧着茶慢慢呷着,带一点微笑听她一面熨衣裳一面告诉他许多话。他脸色黄黄的,额发眉眼都生得紧黑机智,脸的下半部不知为什么坍了下来;刨牙,像一只手似的往下伸着,把嘴也坠下去了。”
下午阳光下,厨房里,阿小熨衣服,男人坐着喝茶,微笑听阿小说话。温馨的一幕,阿小和丈夫其实还是恩爱的,男人倒也不是不顾家,只是能力实在有限,挣的钱只够自己用,有时还问她要钱。过了一会,父子俩吃着煎饼,阿小一旁继续摊饼。“太阳黄烘烘照在三人脸上,后阳台的破竹帘子上飞来一只蝉,不知它怎么夏天过了还活着……”又是温馨的一幕。
主人回来了,男人赶紧躲进阳台。溜走前,求阿小今晚要……夫妻的生活。晚上,两人终于未能如愿,雨大,阿小只好在主人家厨房里打地铺。
这是阿小一天的生活。
这一天,是农历八月,桂花蒸的日子,天气闷热。尤其南方,“又热又熟又清又湿”。
这一天,一早,阿小挤在三等电车上,脸贴着一个高个子人的深蓝布长衫,脏,散发内在热气。
这一天,阿小牵着儿子百顺一层层爬公寓的楼梯,和后阳台上领着孩子吃粥的对门邻居阿妈打招呼,早呀,早呀。
这一天,她看到厨房红酒杯上还有口红,发现主人昨晚在厨房吃了个生鸡蛋,鸡蛋壳一个小针眼,吸出来的,“阿小摇摇头,简直野人呀!”
这一天,阿小踩着凳子从架子上取咖啡,从冰箱上瓦罐子里拿出吃剩的面包给儿子吃。孩子上学去了,她叹息学费贵,各种花销;她煮好咖啡,接电话,一个新女人的声音。
这一天,看着满浴缸的衣物,阿小气的咬牙切齿;她用简单外语电话里应付李小姐、黄头发女人,“外国话的世界永远是欢畅、富裕、架空的。”
这一天,中午,她和孩子喝着菜疙瘩汤;她骂孩子,留了班还高兴,拍打了两下,百顺哭起来,她又帮孩子擤鼻涕。
这一天,阿小让丈夫念乡下家里来信。家人的信里从来不提她男人,也从来不记挂她儿子百顺。
这一天,她预备主人和新女人两个人的晚饭,牛肉煨汤,炸一炸;珍珠米;甜菜;鸡蛋煎饼两个。每次都是同样的菜。
这一天,她和秀琴议论着各自的东家,“她们那些男东家是风,到处乱跑,造成许多灰尘,女东家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使她们一天到晚揩拭个不了。”
这一天,她看见主人的房间,“榻床上有散乱的彩绸垫子,床头有无线电,画报杂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红蓝小地毯,宫灯式的字纸篓。”
这一天,晚上,她睡在厨房里,听见楼上新夫妇吵架,才结婚三天啊。
这一天,主人半夜和女人回来了,“门一关,笑声听不见了,强烈的酒气与香水却久久不散。”
这一天,她迷迷糊糊听见街下有人慢悠悠叫卖食物,极长极长的忧伤。一群酒醉男女唱着外国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了过去;“他们的歌是一种顶撞,轻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没有了。小贩的歌,却唱彻了一条街,一世界的烦忧都挑在他担子上。”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
第二天,楼上新夫妇家正常请客。阿小在阳台晾衣服,看见楼下另一家少爷昨晚乘凉的椅子还放在外面。一地的菱角花生壳,柿子核与皮。阿小漠然想,这些人真是脏乱差。
这是阿小的生活,平凡人的琐事,我们大都是经历了就遗忘了,幸好张爱玲用文字把她们记录下来,也就记录下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这些微不足道的痕迹,是值得我们留意的。因为生活的真谛,就包含在这些俗谛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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