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太招人喜欢了,熙熙习惯地在阳台的地面上铺下了地毯,她脱了上身衣服,仅剩下最里边粉红色的胸罩,然后舒舒服服的躺在了上面。她一边尽情的享受着阳光的抚摸,一边打开了手机,她在微信读书里找到了张爱玲的小说《桂花蒸 阿小悲秋》。
很巧啊,故事的镜头也是以阳台为切入点。熙熙笑了,她很满意:在阳台下读这篇小说,看来是缘分。
小说从早上阿小挤电车,爬楼上公寓,给主人做早餐与晚餐,买菜,洗衣,熨衣服,铺床,跟几个朋友拉家常,与丈夫见面,接不同女人的电话并帮主人搪塞,照顾孩子,一直写到晚上冒雨回家,夜宿公寓、听楼上夫妻吵架。
小说就这样拉拉扯扯下来,间或插了些阿小心绪的描写,也穿插了她的主人周旋于不同女人之间的糜烂生活。读起来,小说似乎平常不过,甚至乏味了些,可是细品,还是别有况味。
阿小是给外国人做家务的女佣。外国人是殖民者、上等人了。我们有机会透过阿小的不卑不亢的眼光,看到了另外一种光鲜生活状态背后的丑陋。
这个哥儿达,租住在公寓里,白天工作,其余时间大多周旋于不同女性之间。虽然他不富裕,却也算的上又高又帅。可是在阿小看来,“主人脸上的肉像是没烧熟,红拉拉的带着血丝子。新留着两撇小胡须,那脸蛋便像一种特别滋补的半孵出来的鸡蛋,已经生了一点点小黄翅。但是哥儿达先生还是不失为一个美男子。非常慧黠的灰色眼睛,而且体态风流”。
主人还具有绅士风度,不过显得特别的虚伪。他早上梳洗起来,样子很不高兴,但一接听电话,便装得又惊又喜,温柔体贴的声音,“他是一大早起来也能够魂飞魄散为情颠倒的”。可是阿小对这一声迷人的“哈啰哦”听过无数遍了。他吃了早饭出去办公,照例在门口柔媚叫唤一声:“再会呀,阿妈!”这可是个下等佣人啊,只要是个女人,他都要使她们死心塌地欢喜他。他会压抑自己的不满意,他从来不让女人在自己房间过夜。
他滥情而又小气。招待客人总是重复单调的饮食,而且第二次就会削减;半碗剩饭可以在冰箱里放上一周而不允许丢掉;怀疑佣人的孩子偷吃自己的面包;把各种床单衣物毛巾一股脑泡在浴池生怕女佣偷懒不洗。
他对待情感,是典型的现实主义的游戏态度。即便是碰到了心中的女神,也不过是想占她一点便宜算了。如果太麻烦,那也就犯不着;一来是年岁渐长,越发需要对时间和金钱精打细算;二来也看开了,觉得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不如结交良家妇女,或给卖淫女一点浪漫,谁也不亏欠,不累就好,他深知“久赌必输,久恋必苦”的道理。顺势捞到一点就可以了,非常知足。
小说结尾,将近午夜,哥儿达回来到厨房取冰水,见阿小打地铺睡在那里。“哥儿达朝她看了一眼。这阿妈白天非常俏丽有风韵的,卸了妆却不行。他心中很觉安慰,因为他本来绝对没有沾惹她的意思;同个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何况现在特殊情形,好的佣人真难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要玩高兴,别惹麻烦,轻轻松松,不必因小失大。这哥儿达真的有点意思。
丁阿小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明白自己的位份,知道该如何周旋相处。哥儿达都承认她是好的佣人。她身份下等,精神上却非常爱惜自己。当主人向她孩子吃剩的面包瞟了一眼,阿小知道他起了疑心。其实这是隔壁东家娘给她的多余的面包票。主人没做声,她先把脸飞红了。那不是做贼心虚,而是“苏州娘姨最是要强,受不了人家一点点眉高眼低的,休说责备的话了。”
就连她的同乡,给另一家帮佣的同乡老妈妈,也具有和她一样的实诚底色。老妈妈喜欢来和阿小谈天,又不愿总是叨扰人,便自己带一篮子冷饭,诚诚心心爬了十一层楼上来。而阿小呢,因为生活拮据,爱面子,本来很少这么热心留人吃饭,但刚巧今儿吃的是白米饭,所以也就格外地大方了。对于阿小这样的人来说,面子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尊严。
在服侍主人方面,由于文化程度低,阿小记录来客的电话号码总是会出些差错,主人有所责备,“阿小两手包在围裙里,脸上露出干红的笑容。”但她能想主人之所想,比如她接李小姐电话,因为主人冷落这个女人,她也就为主人圆谎;又因李小姐每次来给她小费,且基于她对李小姐的同情,所以她也极力从女性的角度,尽量安慰对方。而当李小姐要替哥儿达制新被子,她又极力为主人争面子说主人不至于如此。主人吝啬,为主人做甜鸡蛋,她于心不忍这么寒酸,添上了自己户口分配的面粉。
阿小在姐妹们面前,具有权威。小姊妹秀琴,她介绍给对面的女主人做帮佣;还有个背米兼短工的阿姐,阿小把她介绍给楼下一家洗衣服。虽然是下等人,但她们都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谈论的那些话题,也显得比较有见识。
现在说她的家庭。阿小独立自主,精明干练,自然有较大的家庭话语权。孩子的生活、教育,主要都由她来照管。可是,对这样的婚姻,阿小心有遗憾、不平和怨气。有这么一刻,看着孩子一旁小凳子上读书,她心头涌起寡妇的悲哀。她虽然有男人,也赛过没有;全靠自己的。
是什么勾起她的忧伤呢?原来小姊妹秀琴要回乡下嫁人了,很不情愿样子,并说必须要金戒指云云。阿小便想到同她丈夫不是洞房花烛,就那样住在一起,没经过那番热闹。她们又议论起楼上新搬来的新婚夫妇,阿小很羡慕,好阔气,“房子,家生,几十床被窝,还有十担米,十担柴,十担煤,……四个佣人陪嫁,一男一女,一个厨子,一个三轮车夫。”
她的男人做裁缝,平日宿在店里,夫妻难得见面。这一天,男人来了:阿小帮男人熨衣服,给男人喝茶,男人微笑着听阿小说话。很温馨的一幕,阿小和丈夫其实还是恩爱的,男人倒也不是不顾家,只是能力实在有限,挣的钱只够自己用,有时还问她要钱。而主人回来了,男人赶紧躲进阳台。溜走前,求阿小今晚要夫妻的生活。晚上,两人终于未能如愿,雨大,阿小只好在主人家厨房里打地铺。
这就是阿小一天的生活。
这一天,是农历八月,桂花蒸的日子,天气闷热。尤其南方,“又热又熟又清又湿”。
这一天,一早,阿小挤在三等电车上,脸贴着一个高个子人的深蓝布长衫,脏,散发内在热气。
这一天,阿小牵着儿子百顺一层层爬公寓的楼梯,和后阳台上领着孩子吃粥的对门邻居阿妈打招呼,早呀,早呀。
这一天,她看到厨房红酒杯上还有口红,发现主人昨晚在厨房吃了个生鸡蛋,鸡蛋壳一个小针眼,吸出来的,“阿小摇摇头,简直野人呀!”
这一天,阿小踩着凳子从架子上取咖啡,从冰箱上瓦罐子里拿出吃剩的面包给儿子吃。孩子上学去了,她叹息学费贵,各种花销;她煮好咖啡,接电话,一个新女人的声音。
这一天,看着满浴缸的衣物,阿小气的咬牙切齿。
这一天,中午,她和孩子喝着菜疙瘩汤;她骂孩子,留了班还高兴,拍打了两下,百顺哭了,她又帮孩子擤鼻涕。
这一天,阿小让丈夫念乡下家里来信。家人的信里从来不提她男人,也从来不记挂她儿子百顺。
这一天,她预备主人和新女人两个人的晚饭,牛肉煨汤,炸一炸;珍珠米;甜菜;鸡蛋煎饼两个。每次都是同样的菜。
这一天,她和秀琴议论着各自的东家,“她们那些男东家是风,到处乱跑,造成许多灰尘,女东家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使她们一天到晚揩拭个不了。”
这一天,晚上,她睡在厨房里,听见楼上新夫妇吵架,才结婚三天啊。
这一天,主人半夜和女人回来了,门一关,笑声听不见了,可强烈的酒气与香水却久久不散。
这一天,她迷迷糊糊听见街下有人慢悠悠叫卖食物,极长极长的忧伤。小贩的歌,却唱彻了一条街,一世界的烦忧都挑在他担子上。”
阿小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熙熙看完后有些落寞,她发了一会儿呆,想起了许巍的歌一一《我的秋天》:
漠然的人群,漫无目的的心羁旅在那些无助的夜。
还有我看不在的,惨淡的云和背后浓密沉重的灰尘。
茫然,孤独,绝望,忧伤。
我承认,我感动了,蛰居在很深很深的秋天,快要变成冬的那种秋……
手机里播放着《我的秋天》,熙熙认为,这是秋天最深沉,最撕心裂肺的低语,她习惯地把单曲循环了好几遍。
此时,阳台上的太阳渐渐消失了,熙熙刚淋了日光浴,面色红润,浑身舒坦。她索性坐了起来,一扫悲观,豁然开朗起来:人生谁能圆满?比起张爱玲笔下的男女角色(大多是在夹缝间挣扎的),文中的阿小混的还算不错。她也是幸福圆满的。因为,她至少有一个爱他的丈夫。
熙熙想,谁说阿小悲秋?也许,早晨醒来,阿小已经彻底明白,那场被大雨冲散的约会里所包含的动人爱情在这世间其实已经很稀有,也许富人们永远不会理解,但阿小却幸福着自己的幸福....
费劲找了一张图片,来充当阿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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